聂二明家的院门虚掩，房门紧闭。聂狗宝悄悄站在堂屋窗户下面往里面瞅，看见聂二明跟他老婆还有三个孩子正围在炕桌上啃骨头，浓烈的肉香味一阵阵地从窗户里面飘出来往聂狗宝的鼻子里钻。聂狗宝大口地吞咽着口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炕桌上的瓦盆，那里面还有小半盆骨头。
聂狗宝的嗓子眼儿被口水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屋里面女人和孩子吓得乱作一团。聂二明惊恐地问，谁？问完翻身下炕，慌乱中把炕桌上的煤油灯打翻了。
聂狗宝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要跑，但双腿却木在原地动弹不得，整个人似乎被从屋子里飘出来的香气拴住了。直到聂二明从房子里冲出来，伸手要抓他时，聂狗宝才下意识地迈步朝外面跑。
聂二明的指尖都摸到那个人的后衣襟了，后脑勺都看得清清楚楚，想再加把力抓住时，那个人却突然转回身朝堂屋里跑去。聂二明一愣症的功夫，那人又从屋里跑出来，像一阵风从聂二明身边刮过。
聂二明跑回屋里，把煤油灯点着，看见老婆孩子抱成一团瑟瑟发抖，故作镇静，都睡吧。聂二明的老婆突然指着炕桌大喊，聂二明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吓得从炕桌旁边跳下地，喊什么呢？聂二明的老婆喊道，那盆肉，那盆肉不见了。
聂狗宝抱着那盆肉跑出碾头镇，跑进沙葛荡，找一个背风处，从盆里抓起一块骨头啃起来。聂狗宝一口气把半盆骨头啃完才吃了个半饱，吃完就后悔了，怎么没给爹娘留两块？吃进肚子的东西是吐不出来了。聂狗宝把空瓦盆埋到沙子里，把沙地上的啃过的骨头捡起来，用手捧着回家。
骨朵和蓝娥从被窝里被叫起来啃骨头。两人啃的很仔细，一根肉丝也不放过，细点的骨头都嚼着咽了，竟然啃出了一身汗。
骨朵啃完还意犹未尽，要是就着灯，还能再啃出些肉。蓝娥笑着说，咱俩比狗啃的还要干净，说完，骨朵和蓝娥同时问聂狗宝，你啃过了没有？听聂狗宝说已经啃过了，才放下心来。但蓝娥又骂聂狗宝，你个败家子，啃骨头啃成那样，不是个会过日子的，要知道，这不是平时啊。
聂狗宝本来要把吃剩的骨头埋到院子里，蓝娥不舍得，里面油腥还大着呢，熬熬还能喝汤。骨朵说，家里不让冒烟，熬个屁啊。聂狗宝想起埋在沙葛荡的瓦盆，把啃完的骨头收拾起来，用烂布包了，你们不用管，我有办法。
睡到半夜，骨朵忽然从一个梦里醒来，挺身坐了起来，蓝娥被吓醒了，骂道，三更半夜的，诈尸啊？
骨朵揉了揉眼睛，嘴巴吧嗒几下，说，我吃出来了，狗肉，咱们吃的是狗肉。
碾头镇的狗都交公了。交了公的狗都被干部们晚上开会的时候吃了狗肉了。干部家属们也沾了光：干部们晚上出去开会，老婆孩子就在被窝里等着吃肉喝汤。
那段时间，碾头镇的空气里徜徉的肉香使人们既幸福、又烦恼，好像幸福就在眼前却又虚无缥缈。
人们围坐在食堂饭桌旁吃饭的时候，那种味道更浓。人们追究肉味的来源，有人说是从食堂的锅灶里散发出来的；有人说是从盛泔水的大缸里窜出来的；有人说是从食堂里地上返潮返出来的；还有人说是从队长老婆的嘴里飘出来的。
有人趴到锅台上闻，闻到的是酸酸的窝头味儿；有人到盛泔水的大缸里闻，大缸里的泔水清澈见底，无色无味儿；有人跪在地上闻，闻到一股发霉的土腥味儿；有人凑到队长老婆跟前闻，队长老婆咯咯咯地笑着往后跑，边跑边喊，三瘸子，骚蛋。
三瘸子在哄笑声中把队长老婆放倒在地。队长老婆外号叫樊梨花，不过梨花是白的，樊梨花却是黑的，而且是麻子花，此时脸上的朵朵黑麻子花放光，闭着眼张着嘴，两手抗拒着。
三瘸子用鼻子认真地闻了闻，放开樊梨花的手，从樊梨花身上站起来，大声宣布她吃肉了，嘴里有狗肉味儿。
樊梨花一听立马恼了，从地上爬起来说，狗才吃狗肉了。人们停止哄笑安静下来，边吃窝头边思索，认为这件事情很严重。
樊梨花说的“狗吃狗肉了”这句话让大家觉得事情不一般：既然过去可以人吃人，现在当然也可以狗吃狗了。
狗为什么要吃狗呢？人吃人是因为人除了人没什么可吃的，狗吃狗是因为狗除了狗没什么可吃的。道理想到这个地步该是想通了，一琢磨还是不对，难道狗能把狗肉做的那么香？
关于狗是不是会做狗肉这个问题，社员们在下面讨论了很多天，有人说狗就是狗，再聪明的狗也不会做饭，这是大多数人的意见。但碾头镇的人爱抬杠，有人说东就有人说西，少数人坚持认为狗虽然是畜生，但聪明的畜生比有些人还强，情急之下可能急中生智，兔子急了会咬人呢，狗急了也许就会做狗肉呢。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把官司打到队长那里，这又是几天以后的事儿了。
当时，队长和队里几个干部正在食堂司务处吃饭，队长听清了他们的争执，说狗要是会做饭，干脆给食堂里派两只狗给你们做饭好了。
坚持狗会做饭的人说，狗要是不会做饭，那到底是谁给狗做的狗肉？
队长没弄清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人说，队里的狗不是都让狗吃了吗？
队长恼道，这是哪个王八蛋说的？
大家说，是你们家樊梨花说的。
队长说，那个娘们儿说的话你们也信。
大伙说，那你说咱们队的狗都让谁吃了？
队长看了看其他几个干部说，你们先回去，这个问题我们要开会研究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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