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03E18 | 卖钢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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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母亲常对我说：「要做一个诚实的人。」这条质朴的道理，我到现在也没做到。

我读书的那些年，家里条件并不富裕。相比其他同学，说落魄潦倒，有些过了，若是富得流油，那也不至于。反正维持基本的温饱没问题，若要再过好一点，那是不可能的。还好，那些年我姥姥还在世，他年纪虽大，手艺没丢。我从小到大的被灌输的两个思想，全部来自他：一是要好好读书。二是读大学，要读医学院。这些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想法，我未必同意。

说来也怪，正在这种情况下，我喜欢上了集钢笔。那年头一支钢笔差不多 5—10 块钱，我除了六一儿童节会有些零花钱，其他余时间，全身上下摸不出来一分钱。还好，我姥姥是医生，每天会骑车从乡下到镇上看病。他是很大方的人，对金钱毫无概念，到 70 岁，他在偶然的机会下学会打麻将。我时常去他那里玩儿，眼巴巴地坐在哪里，盼着他赢钱。这样我才会有些零花钱买零食。

还没喜欢集钢笔时，我拿到零花钱，多会花掉。这些事我妈到现在也不清楚。如果她知道，要么不会让我去姥姥那里，要么会帮我「保管」。或许正是她管得太严，倒让我出生社会，养成了不存钱的习惯。花掉是最省事儿的办法，还没什么烦恼。

我在读小学那些年，喜欢用圆珠笔，起初的圆珠笔很廉价，是那种易碎的透明塑料外壳套子，装一根笔芯，写起来很不顺手。再后来，班上同学渐渐攀比，看谁的笔高级。我到现在还记得有一种按压式的圆珠笔，里面有好几根笔芯，按一下，换种颜色，一般的能换两支笔芯，一红一黑。好点儿的能换四种，红、蓝、黑、绿。我嫌换四种颜色笔芯的笔杆子太大，喜欢用换两支笔芯。

有一天，我放学后跑到姥姥那里写作业。那天没人陪他打麻将，他看我做作业，似乎很不喜欢，有些嫌弃地说：「快要读中学了，用什么圆珠笔？」我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心想，不用圆珠笔，用铅笔写字吗。他见我不说话，接着说：「走，我给你买支钢笔。」说完也不顾我反对，站起来，习惯性地拍拍他那身蓝色的中山装，背着手往百货大楼走，我悻悻地跟在他身后，边走边想，钢笔是什么？总觉得这个词很熟，在哪里听过。那时我脑子好使，没走多久我就想起来了。我学校里有同学用过，他的钢笔外表印满花纹，异常鲜艳。我下课还找过他，他把笔递给我，我看那钢笔过于女性，拿在手里，扯开笔帽，露出很长的笔尖，倒三角形，三角形中间一条缝，最前端微微凸起，和圆珠笔真不一样。一时好奇，我找来草稿本，开始写起来，结果一个字还买写完，笔尖「划拉」，把纸划破了，我赶紧还给他，觉得这根本就不是笔。打那以后，我对钢笔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事后赶集，我在地毯上看见一模一样的钢笔，才知道那是廉价货，和圆珠笔没得比。

就这么想着，我和姥姥来到百货大楼，这楼虽大，却没有百货，只底层有些柜台，上面楼层全部封了。我母亲年轻的时候在这里工作过，那时还是吃大锅饭的日子，他说这楼生意火爆，什么衣服、糖果、菜、米、油、盐、酱、醋等，都有的卖。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没落了。

估计姥姥是常客，他还没走到柜台前，就有店员在招呼：「老爷子，你好久没来了，这次是买什么？」

「哈，带我孙子来买支钢笔。」姥姥边说边笑，有人认识他，似乎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儿。

「这是你孙子？来，到柜台前随便看。」店员穿得很正式，眼睛眯成一条缝。

我走到柜子前，趴在外面的玻璃柜里往里看，第一次发现居然有这么多钢笔，银、白、黑、灰、蓝……材质也不一样，我看花了眼。不由得抬头，看看我姥姥，他眯着眼，很高兴。

「你选吧，选好和我说。」

我不知道选哪一支，支支吾吾半天。店员阿姨看我不好意思，从柜子里拿出几支钢笔，放在外面，叫我选。我试了试，也不知道好坏。姥姥有些不耐烦，问我：「选好了没？要哪支？」

我没了主意，看见一支银色的钢笔说：「这支。」

「你们这些小家伙，真没眼光。」他皱着眉，问店员：「这支多少钱？」

「8 块钱。」

「这么贵？就不能便宜点儿？」

「这样，算墨水，总共 10 块钱。我给你的都是进货价，不能再少了。」

姥姥付了钱，我手里握着钢笔和墨水，不自觉地冒汗，心里却想：这钢笔能买多少包臭干子和北京烤鸭了。

这事儿以后，班上的同学见我用钢笔，都觉得挺有意思，拿来写。他们一般会拿在手里掂量，试试重量，我总觉得这姿势像孙悟空甩金箍棒。我内心有股莫名的骄傲，仿佛做了件很自豪的事儿。从那时起，班上的同学开始用钢笔写字，我也悄悄地收集钢笔。

2

小学考中学那年，原本计划招 100 人的中学，只招 80 人。考试结束，成绩下来，我差 1.5 分上中学。我母亲急得团团转，我知道姥姥很看重我的学习，那次之后，很长时间没有去他那里。

为了让我上中学，母亲到处奔波，到后来交了 2000 块钱，才让我进了镇上的好点儿的高中。

时日渐长，从小学到中学，我悄悄存钱，收集了很多钢笔。到中学，文具盒里差不多有四五支钢笔，父亲知道我喜欢钢笔，偶尔回家，会给我带一两支。他还教我怎么选笔尖，说写「永」字，判断笔尖会不会划纸，这个字包含了中文里所有的偏旁部首；写「8」，判断笔尖是否顺滑，这个阿拉伯数字有弧度。当然，还有怎样判断笔囊是否漏墨、如何清洗钢笔等等。再后来，学校附近偶尔有换笔记的人，摔坏了，给他换一个，照样用。我记得他常推荐原版的，如果没有，会给我们一种特殊材质的，反正那时小，也不知道如何辨别，总把这些人当好人，听他一顿瞎吹。

钢笔集得多了，我逐渐喜新厌旧，那些实在不喜欢的，就放柜子里，有同学见我有这么多钢笔，叫我送。我舍不得，万一哪天心血来潮，想要用那支钢笔怎么办？还有就是我有囤积物品的癖好，不太喜欢送，再加上对班上大多数同学没有好感，自然谈不上送。

一来二去，班上许多同学知道我有许多钢笔，就找我借。有一天，我在做作业，有同学找我借钢笔，我不知怎么回事，没好气地说：「借什么借？我直接卖给你吧！五块钱，选一支。」

那同学愣住了，呆在那里，好半天没说话。我不理他，低下头继续写作业。

第二天，上午第二节课下课。昨天想借我钢笔的同学跑过来，他长得有些憨，带着些腼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昨天你说卖钢笔，是不是真的？」

我一愣，说：「当然，你要吗？」

「那一支银白色的能卖给我吗？」他指着我文具盒里躺着的那支。

我看他指的那支。那是我姥姥买给我的，放太久，外面银色的漆磨掉一些，还能用。我不知怎么想的，拿起它，说：「这支？」

「是的，就是这支。」

「好，卖给你了，五块钱。」

他很高兴地接过钢笔，付钱给我。我也很高兴，觉得这真是笔划算的买卖，没想到一支钢笔用了这么多年，还能卖个好价钱。

那一天我心情大好，一直盼着早点过去。等到最后一节晚自习结束，我迫不及待地跑到小卖部，买了一支火炬雪糕，一大袋北京烤鸭和臭干子。边走边吃，把它们全部装进肚子，装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地回家。

图片来源：iPhone 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