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被众口一词裹挟着,集体膜拜起了一个死去千年的朝代,宋朝。历史白纸黑字地写在那里,宋朝是一个羸弱的朝代,总共300多年的历史,尴尬地分成了北宋和南宋两段,特别是南宋,是被赶过长江后偏安一隅的苟且偷生。不知滥觞何处,我们像是患上了集体健忘症,回望宋朝时总是仰起头来,全然忘了宋朝曾经节节败退过。当我们谈论宋朝时都在说什么?宋四家的书法宋徽宗的画;花器香器是点缀,文房四宝有情怀;宋词宋瓷争斗艳,茶事情事皆趣味……一家著名的APP还专门开设了一堂网上课程“宋朝十讲”,第一讲的标题即为“感受宋朝的诗意生活”。
谁也没法否认,除去政治上的积贫积弱,赵家创立和统治的宋朝,是一个桃红柳绿、风花雪月、胭脂香粉、活色生香的朝代。《原来你是这样的宋朝》、《宋“现代的拂尘时辰》等等青年学者吴钩先生特意为普罗大众撰写的读物,本本精彩句句实话。可是,我们的书店里只看得到标榜宋朝的书籍,大众的认识会不会被混淆?亦即觉得宋朝是一个美轮美奂的朝代。
始终清醒的夏坚勇先生在这种形势下拿出了积多年苦功而“炼”成的《庆历四年秋》,就显得及时又必要了。
苏舜钦和沧浪亭今貌认定夏坚勇先生始终清醒,因为他的一部旧作。《湮没的辉煌》与红极一时的《文化苦旅》同为一套名为“文化大散文”丛书中的两册。《文化苦旅》甚嚣尘上时,《湮没的辉煌》没能跟上“同伴”的步伐,就像书名一样,仿佛湮没在了茫茫书海中。按说,《湮没的辉煌》的作者应该“气急败坏”,但始终清醒的夏坚勇先生却根本不在意!他的态度让我坚信,《东林悲风》、《瓜州寻梦》、《走进后院》等等名篇,不会湮没在时间的长河里。正因为如此,这些年来我一直关注着他的创作动态,《绍兴十二年》、《大运河》……夏先生一直在不矫饰历史的前提下叩问着岁月。
由此,我觉得《庆历四年秋》也是一部这样的著作吧?
书名为什么叫“庆历四年秋”?夏先生在短到只有百来字的题记里谦虚道:“范仲淹的一篇名文,让人们对北宋历史上的这个时间节点耳熟能详。由春而扯到秋,这只是一种习惯性的文人修辞,并无深意……”
读完《庆历四年秋》,我倒宁愿夏先生选择庆历四年秋这个时间节点往纵深里切一刀,是有深意的。
那些竭尽粉饰之能事的宋朝拥趸者,在用羡慕的口吻细数宋朝的吃喝玩乐有多雅致的同时,总是有意无意地滑过宋朝年号更迭中的心酸和苦楚。年代过于久远,我已经不记得我的高中老师要求我们背诵《岳阳楼记》前,有没有悲戚地告诉过我们,庆历是宋仁宗启用的第几个年号。没错,这个年少登基的儿皇帝,刘太后垂帘听政时年号叫天圣。等到终于能亲政了,宋仁宗先后改年号为明道、景祐、宝元、康定,之后,才是庆历。不敢说宋仁宗是启用年号最多的皇帝,但一定是启用年号最多的皇帝之一。亲政后弃用刘太后听政时的年号情有可原,可他亲政的31年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更换年号,是为了什么?无可奈何!宋仁宗统治下的宋朝,尤其是作者落笔的庆历年间,全国岁入六千万左右,静态的养兵费用五千万,国家财政总收入的六分之五用来养兵还不足以保障国家的平安,西夏的元昊一使性子,宋仁宗就不得不从本已非常紧张的财政里拨出二十万,“岁纳”北方的蕞尔小国。
够屈辱的,不是吗?人口和疆域远远超过辽国的宋朝,却要用增加“岁纳”来换取短暂的太平,这样懦弱的朝代,值得我们拜倒在它的“石榴裙”下使劲嗅它的胭脂香粉吗?我们人云亦云地过誉着宋朝时,有没有想过在这样软弱的朝代生活着的平民百姓,得经历什么样的离乱、承受什么样的忧愤。
民不聊生的承受者没有话语权,历史长卷里也就见不到他们的踪影。为呈现一个真实的宋朝,夏坚勇先生选择以范仲淹为首的一群知识分子为描述对象,还原宋仁宗亲政到庆历四年秋那几年里这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朝廷命官的遭遇,庶几也能手起刀落见分晓。
不过,书名虽来自范仲淹的名篇,书里也多次涉猎到了范仲淹,我以为,《庆历四年秋》的真正主角,是苏舜钦和夏悚。
苏舜钦,简直可以做“国家不幸诗家幸”的代言人了。只是动用了买卖废弃文稿的那一点公款组织了一次文人聚餐,遇到宋仁宗想要以儆效尤,圣上才不管为了这次聚餐苏舜钦自己倒贴了不少银两,参与聚餐的官员个个受到处罚,最凄楚当然是攒饭局者苏舜钦,丢官弃甲不算,还不得不撤出国都几经寻觅后栖身苏州。现在,我们庆幸苏舜钦横遭灾祸才让苏州有了著名园林沧浪亭,但是,强作欢笑的苏舜钦口里宣称自己因祸得福拥有了沧浪亭,但刚过不惑就命归黄泉,不能不说一心专读圣贤书后又一心想要报国的苏舜钦,死于宋朝的黑暗统治。
说到让读者噤若寒蝉,夏悚的沉与浮相比苏舜钦之死,则更有甚之。
北宋大臣夏悚夏悚是谁?“北宋大臣。他以文学起家,曾为国史编修官,也曾任多地官员,宋真宗时为襄州知州,宋仁宗时为洪州知州,后任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等职。年轻时为官刚正不阿,曾开仓救济百姓,颇得百姓信任。曾任陕西经略使,在好水川之战中被西夏打得大败,被贬职。不过夏竦嫉贤妒能,曾告仁宗贬谪过范仲淹、石介等贤臣,并且反对新法。夏竦还是个贪官,据说家产数百万”——到了夏坚勇的笔下,这一段非常干巴的人物简介已经变得人物丰满、情节发展波诡云谲。我们且放下夏悚由正直到奸佞的变化过程,只说一个细节。为了扳倒范仲淹和他的朋友们,夏悚“从长计议”地命家中的婢女模仿石介的笔迹,一旦伺机截留到石介写给富弼的信件后,就篡改内容,从而导致石介枉死……夏悚的做法,已不是下作可以形容的了。千年以后,我们面对《庆历四年秋》里的夏悚义愤填膺,也应该问一句:是谁是什么将刚正不阿的夏悚变成了腹黑无比的阴险小人?
如前所述,夏坚勇先生称其新作“并无深意”。他的意思是,在300余年的宋朝随便选哪一年深挖下去,模样跟庆历四年秋也相去不远?由此,我宁愿庆历四年秋是夏先生的刻意选择,也就是说,宋仁宗的庆历四年秋,格外肃杀。不然,绮丽了那么多年的宋朝,不就千疮百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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