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

作者: 张政和 | 来源:发表于2022-06-29 23:53 被阅读0次

(1)

  我出生以后。遇到了一个又一个这个故事中的人,他们和我讲起这个故事的碎片,每个碎片中都有一个他们眼中的主角,在无数个夜晚,这些碎片像人的生死那样在我脑中逐渐靠近,最后拼在了一起,使我看到了全貌。

  我从未见过的孙进喜是这个故事里的男一号,故事要从他的小学说起,在他小学的六年里,遇见了人生里的两个女人。

  孙进喜一年级的时候看起来蠢蠢的,个子小小的,脸上总挂着一幅被人欺负了的表情。他总是跟着班里粗粗壮壮的赵子强后面,想跟赵子强称兄道弟。但是赵子强嫌弃孙进喜看起来太弱了,为了摆脱孙进喜的跟随,赵子强和班上的同学说:孙进喜喜欢王一花。

王一花是班上的傻子,平时上着课,王一花突然笑起来,老师问他怎么了,她说:哈哈,蒲公英。

孙进喜在日记本里写道:有时候我觉得王一花并不傻,她是天才。窗户外蔚蓝的天空是他的老师,那些花草树木也是。有一天王一花突然问我,孙进喜,你有没有感觉一到下雨天,人们总有一种抱团取暖的感觉,雨天比晴天好,雨天的时候人们把太阳藏在心里。我愣了一下,我总觉得王一花才是真正的在活着。

  班长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叫刘雨洁。刘雨洁的皮肤有些黑,但是她有龙眼似的眼瞳,樱桃红的嘴唇,鼻子挺拔英气。赵子强经常和刘雨洁说话,可是孙进喜从来不敢,刘雨洁和孙进喜说老师找他,孙进喜的心会立刻像受了刺激的金鱼到处乱窜。

  有天早上,孙进喜背着书包去上学,他还没进班级的门,有人看到他急忙跑进去大喊:孙进喜来了。一进门,孙进喜看见大家都在笑,黑板上写着:孙进喜将来要娶王一花当老婆。

  孙进喜的脸瞬间涨红了,他努力地挤出了一个笑脸,去拿黑板擦,这时班里一个长得像猴子的小孩跑出来立刻拿走了黑板擦,班里的人期待着孙进喜去追他的狼狈。

  孙进喜没有追,但是他实在笑不出来了。他转身用衣服擦,先是一笔一划擦,然后加快了速度,上下幅度很大的擦掉,终于擦完了。班里的人还在笑,这时打了响亮的上课铃,孙进喜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悄悄落了几滴眼泪,他的同桌看到了,给他递了一张纸。

  后来孙进喜同桌跟我说,他不是因为黑板上的字哭。

  四年级的时候,孙进喜和赵子强还是一个班。赵子强从来不值日,孙进喜也跟着不值日,似乎这是混得很好的象征。那天班主任拿着小纸条进了班级,小纸条上面写着没有值日的人的名单,只有孙进喜一个人,是刘雨洁记的名单。

  老师把孙进喜叫到黑板上去,在孙进喜从自己的座位走到讲台的路上,孙进喜暗暗发誓:再也不喜欢刘雨洁了。班里时不时有声音在说:他之前也不值日。他还不写语文作业。哈哈,数学作业也不写。老师严肃地看着孙进喜的眼睛,让孙进喜靠近一点。

  班主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姓赵。他有些肥胖,衰老使他的皮肤松弛,像被支架撑起来的肉。他一只手抓着孙进喜细细的胳膊,另一只手用力一拉,孙进喜的屁股暴露在全班同学的眼前。

  那一刻如同电影里的画面,在孙进喜的头脑里慢慢播放,窗外夕阳金黄,同学们的笑脸纯真可爱。这是孙进喜在日记里写下的。据赵子强回忆说,孙进喜当时只记得赵老师一巴掌下去打得很疼,之后他就跑,可是老师拽着他,也跟着跑,两个人跑成一个圆,最终打了四下,孙进喜才把裤子穿上。

  赵老师下课后让赵子强放学后带孙进喜去他家里。赵老师的家在赵子强每天回家的必经之路,他虽然知道赵老师住在那里,却从没去过他家里。

  同学们都围上来,告诉孙进喜刚刚是哪些人在告密。刘雨洁跑过来说:“孙进喜对不起,我不知道老师会罚那么重。”孙进喜看到刘雨洁愧疚的眼神像只犯错的小猫,他对刘雨洁说:没关系。

  放学后,孙进喜跟着赵子强走了很远的路,他问赵子强:“你每天都要走那么远的路上学吗?”

  “这才一半。”

  他们走到了一堆麦穗的旁边,阳光照在麦穗上,有时会有一些风,麦穗像浪一样层层荡漾。麦穗围绕着一座房子,这座房屋周围一户人家都没有。他们拨开麦穗一点点靠近房屋,孙进喜心里荡漾着英雄冒险的梦,赵子强的汗珠占满额头。

  麦穗的尽头藏着关于好奇心的宝藏,他们终于拨开了所有的麦穗。赵子强看到了班主任躺在一个掉皮的单人红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距离他几米的电视机,孙进喜大声喊:老师,我们来了。他们往屋里跑去。

  赵老师迅速地转头向他们这里扫视,脸上立刻浮现出和蔼的笑容,赵子强和孙进喜也满脸笑容。老师从沙发上站起来从柜子的袋子里翻出一打塑料杯,倒了两杯水。

  “渴了吧,先喝杯水。”

  赵子强拿起杯子一饮而尽,孙进喜抿了两口。“老师,您叫我们来什么事呀?”赵子强问。

  “孙进喜,今天老师打你,当众脱你裤子,你委屈吗?”

  “疼。”孙进喜说。

  “你要值日的,你们是可造之材。长大之后在镇上待一辈子有什么出息,你们应该去上大学。”赵老师说。

  “这之间有什么关系吗?”赵子强问。

  “有关系,你们认真值日就会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划分到好孩子的阵营里,否则就不是。”赵老师喝了一口茶,又把嘴里的茶叶吐回杯子里。

  “大学是什么样的?”孙进喜问。

  “大学是好地方,是有知识文化的地方,你从那里毕业回来了家乡的人就会尊重你,你会找到体面的工作。”赵老师说。

  “听起来真没意思,老师你上过大学吗?”孙进喜说。

  “废话,我是我们学校唯一一个大学生。”

  “在大学你会感到很自由,你想去玩就可以去玩,你总能找到兴趣相投的朋友,你们会一起做很多听起来很了不起的事,但在你们看来那些就应该是你们做的事情,你们很自信,不仅仅是因为你考上了大学,而是一所大学能给你的熏陶,那就是要看得起你自己。”赵老师的眼睛看着外面的麦穗说的津津有味,孙进喜从他眼里看见了金黄色的光。

  到了五年级孙进喜每天的零用钱就由之前的一块钱上涨到了一块五,有时候两块。有次小学商店的门口做活动摆了一个大摊子,赵子强买了一个五块钱一个的本子,刘雨洁买了一个粉红色的文具袋。

  孙进喜钱不够,他就把自己想要的两块钱一个的橡皮拿起来故意问:老板这个多少钱?然后移动位置,把橡皮放到靠近摊上的拐角处,等人一多,他就慢慢地坐在上面,另一只手悄悄地移动着,不小心碰到橡皮,橡皮也不小心掉进了他的口袋里。

  孙进喜有个表姐,和他一个年级,但是不同班。掉进孙进喜口袋里的橡皮就是孙进喜表姐一直想买的那个,可是孙进喜的表姐每天只有五角钱,有时候想买个吃的就花掉了,两块钱太难攒了。

  正巧这天晚上表姐爸妈出去有事,表姐和孙进喜一起写作业,看到了他的橡皮,问他昨天还买了一个一块钱的雪糕,今天哪来的钱买这个橡皮。孙进喜心里得意,把橡皮如何掉进口袋里的过程告诉了表姐。

    “孙进喜!你这是偷东西。”表姐大声说。

    “你喊什么,是它自己掉到我口袋里的,我回家一看,发现,诶,口袋里怎么有块橡皮。”孙进喜说。

    “那你应该还回去。”表姐说。

    “万一是哪个同学送的呢,我平时人缘那么好,想巴结我的人多了。”孙进喜说。

    “滚吧,肯定是你偷的。”表姐一脸鄙夷地说。

    “我分你一半。”孙进喜说。

    “你讲的也不是不可能,你人缘确实挺好的。”表姐一脸严肃地说。

    “对吧。”孙进喜说。

  表姐没理孙进喜,从书包里掏出文具盒,拿出了小刀,小心翼翼地切开。“诺,这个大块的给你,我留小块的就行了。”表姐笑着说。

  孙进喜点点头,他看到表姐把橡皮上的那只可爱的小熊猫的头给切走了,给他留下了一个胖胖的身子。晚上睡觉的时候,孙进喜对橡皮说:对不起小熊猫,我以后一定给你的头找回来。

  五年级下学期末班里转来了一个新同学,叫陈可。陈可头小身子大,每个转学生总会给班级学生一种很新鲜的感觉。因此谁先跟他交成朋友,谁就人缘好。

  孙进喜不断地讨好他,赵子强有些落寞,就去找孙进喜说:陈可人不行,家里捡垃圾的。孙进喜不管他,继续跟着陈可。

  有节体育课,孙进喜站着陈可旁边,小声地对陈可说:我之前和我六年级朋友去洗澡的时候,他跟我说,他看过黄片。陈可笑了一声。老师听到了这里有声音,喊:孙进喜,陈可,出列!

  孙进喜和陈可两个人走到老师身边,“面对同学站。”孙进喜和陈可转了一个身。

  “陈可,刚刚孙进喜跟你说什么呢?”

  “他说他六年级的朋友看过黄片。”陈可说。全班都在笑。

  那时候确实这样,对于小朋友来说,具有神秘色彩的性总会让人心跳加速,感到羞愧。这究竟是不是件好事情,是个吵了许多年的问题,于是东方选择了藏起来,西方选择了放在阳光底下,东方批判着西方而又向往西方,西方夸赞东方而又肆无忌惮。

  孙进喜说:“没有,我没讲。”体育老师露出笑脸,说:解散,自由活动,孙进喜留下。

  他把孙进喜拉到一边说,没事的。孙进喜撇到刘雨洁正在看向这边,揉着没有泪水的眼睛说:我真的没说。老师拍拍孙进喜的肩膀说,老师相信你,去玩吧。

    过会班里有人来找孙进喜问他:六年级的谁啊?

    他说:刘耀。

(2)

  孙进喜考上了镇上的初中,在他小学的时候听说过那所初中闹鬼的故事,但他并不害怕。因为孙进喜有个哥哥,叫孙子方。孙子方在孙进喜小时候就经常给他讲鬼故事哄他睡觉,每次孙进喜哭的没力气了就睡着了。他们的父亲是警察,母亲是医生。父亲叫孙方,母亲叫齐云莉。

  孙子方和父亲说话很少,但子方很崇拜父亲,他将来也想当警察。进喜和父亲话很多,什么都聊。

  “爸,你烟什么味道的?”“爸,酒那么苦又那么辣,你为什么喜欢喝酒啊。”“爸,你是英雄吗?”孙方听到这些话,往往是抽一口烟,眉头一皱说:这个不好说啊。

  对于孙进喜的初中,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经历了哪些,我遇到的这些人只跟我说了寥寥。

  只有一件事让我印象深刻,那就是孙进喜后来真的去又买了一块小熊猫橡皮,给那个头安上了。可是他发现,如果给这个安上头就要牺牲另一个,从当初表姐的那一刀开始,就意味着肯定要死一个熊猫,对此,孙进喜对他表姐表达过他的难过。

  在这三年里,我确实没有打听到孙进喜的许多故事,但值得一说的是在这三年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情:触屏手机的逐渐普及。孙方和齐云莉买了一款情侣手机,齐云莉把她的旧手机送给了孙进喜,孙方把他的旧手机送给了孙子方。

  孙进喜考上了城市里的高中,子方去年就从中专考上了当地的警察职业学院。父母很高兴,子方也高兴。子方以前夜里和孙进喜约定,他们一个去警校保护父母,一个去上大学挣钱养家。镇上的人都说,他们家好幸福哦。

  可是孙进喜不高兴,因为他打听到了刘雨洁没有考上他的那所高中。这年七月十五孙子方开学了,他已经二十岁了,自己收拾收拾行李拎着大包小包就去上学了。八月二十,孙进喜开学了。

  孙进喜去了高中以后,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什么都没见过。这所高中有实验室,体育馆,甚至还有天文台。孙进喜去学校的第一天是孙方借的轿车给他送到学校门口的,齐云莉也一起去了。

  母亲把进喜送进宿舍里,宿舍是八人间,上下铺,中间有张桌子。洗澡是公用的,孙进喜和母亲一起把床铺打扫好铺好。母亲悄悄在孙进喜第二层床垫底下放了二百块钱和一张小纸条,孙进喜和齐云莉铺好床以后,他们看到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男生冲了进来,他进来以后双手扶在膝盖上,着急地喘着气。歇了一会他对屋外说:妈,这里这里。

  接着他看到了孙进喜齐云莉两个人诧异地看着他,他说:阿姨好,同学好,我叫罗明。齐云莉面带微笑说:你好,你也住这里吗?罗明笑着点点头,他的笑像九月里的秋风,温暖和煦。三年后孙进喜回忆起那个笑,他对罗明说,就是你笑的那一刻让我认定我们一定会是很好的朋友。

  “那你们以后就是一个宿舍的了,他也住这里。”齐云莉说。

  “我叫孙进喜。”孙进喜急忙说。

  这时一个拉着箱子的女人出现了,女人穿着一条牛仔裤,上半身的衣服看起来很小。

  “这里啊,累死我了。”女人说。

  “妈,这是我同学,一个宿舍的,他叫孙进喜,旁边是他妈妈。”罗明说。

  “你们好,我是秋子君,罗明的妈妈,以后互相照顾啦。”秋子君立刻收起疲倦的表情,脸上绽放出熟练的笑容。

  “哈哈一定的,我是齐云莉,孙进喜的妈妈。”齐云莉走上前去和秋子君握手。

  孙进喜看到秋子君的上衣里露出了内衣的淡蓝色丝边,还有一些让人蠢蠢欲动的肉白色。接下去两位妈妈的对话,孙进喜一句也没听进,只是点点头笑一笑,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看向那一点点肉白色。孙进喜和罗明的床铺正对着,两人睡在下铺。罗明在一旁不一会儿把床都铺好了,听他们聊天实在是无聊,罗明跑过去叫孙进喜:“走,我们去体育馆看看。”

  这时两位母亲才反应过来,已经到了要走的时候了。齐云莉对孙进喜说:我走了。孙进喜说:快走吧走吧,我和罗明去体育馆了。

  齐云莉和秋子君一起向门口走去,秋子君走着走着突然一句话都不说了,齐云莉看向她的时候,她脸背过去擦眼泪,过了一会说:罗明从小到大还没离开过我。齐云莉也哭了,说:进喜也是,他从小就弱不禁风的,这两个月才回家一次,我担心他。

  两个人都在校门口擦眼泪,渲染的气氛让越来越多的家长加入到这个行列里来。那天启明中学的景象颇为壮观:校园里欢声笑语,校园外鬼哭狼嚎。

  孙方在车里等半天齐云莉一直没有回来,他下车抽根烟走走,旁边也有一位抽烟的大哥。

  “兄弟,送孩子上学,等老婆呢吧”大哥对孙方说。

  “对啊,怎么那么久还没回来。”孙方笑着说。

  “都在那儿哭呢。”

  “哭什么?”

  “舍不得孩子呗,要我说有什么好舍不得的,人一辈子要经历不少次分离,每次都弄那么感伤,俗气。”大哥吐出一口烟。

  “哈哈,你家孩子高几了?”孙方问。

  “嗷我不是家长,我家孩子才初二,我是出租车司机,来拉活的。”大哥的烟抽完了,他把烟头扔在地上,鞋在烟头上用力踩了一下。

  “兄弟,我走了。”大哥对孙方说。孙方笑着点点头。

  孙方仔细想着刚刚大哥说的话。抽完两根烟,齐云莉回来了。她的眼旁还有泪痕,孙方和齐云莉说了那个 大哥说的话。

  齐云莉说:“少来,男人总说天塌下来他顶着,确实,但是男人塌了,最后还不都是女人顶着。你们一辈子长不大,还美名其曰至死是少年,这才俗气呢,女人敢爱敢恨,为自己孩子流几滴眼泪,怎么俗了。”

  齐云莉说着说着情绪激动又哭了。车里安静了一会。

  孙方小声地说:前阵子进喜来找我说话,他问我,为什么我长那么丑还能娶到那么漂亮的你。齐云莉噗嗤笑了,脸上的眼泪还没擦掉,头歪向孙方问: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我第一次跟你妈表白的时候,她认真地拒绝了我。我那时候也心灰意冷了,我脸皮薄不好意思再跟着她。之后你爷爷去世,你妈家里需要人帮忙处理很多的事情,咱俩家住的不远,我每天去帮你妈,什么也不说。时间长了,你奶奶觉得我人很靠谱,每天在你妈妈耳边吹耳旁风,你妈呢也越看我越顺眼了,就这样在一个花好月圆的晚上,我又表白了一次。”

  “你还记得当时你怎么说的吗?”齐云莉笑着说。

  “哈哈记得,我说齐云莉女士,从前我爷爷和我说过什么是爱情,他解释了一大堆,我只听出来三个字:我奶奶。现在也是,遇到你之前我总能对爱情说的头头是道,遇到你之后我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但心里已经有了爱情具体的模样,就是你。”孙方不紧不慢地说。

  “进喜听到你说完之后呢?”齐云莉饶有兴趣地问。

  “他问我,这样你就答应我了吗?我说没有,你躲了我一段时间,那段日子我开始安慰自己可能真是没缘分吧,后来我要去部队了,你突然来了车站,给了我一根红手绳,你什么都没有说,我就全都明白了。”孙方看着齐云莉的眼睛。

  “后来呢?”齐云莉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后来我对进喜说,追求爱情要胆大心细,不要听别人说合不合适,也不要自卑,这件事情上只与你们两个有关。心细是你必须尊重对方,对方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再勇敢就是粗鲁了。好的爱情确实会让人生更加美丽,但也有许多痛苦的,所以选择爱情一定要对自己诚实。”孙方说。

  齐云莉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身子前倾抱住他说:“当初你在月亮下跟我表白我就认定你了,但是那时候我家乱糟糟的,自卑的是我,后来镇上的人说你要去当兵了,我想着去送你一根手绳,什么也不说。你如果明白我的意思,我们就在一起,你如果装糊涂,我也想祝你平安。”

  “饿了吗?”孙方也抱着她轻轻地问。

  “嗯。”

  “我们去吃拉面。”孙方拍拍齐云莉的后背。

“再让我抱会。”齐云莉懒洋洋地说。

(3)

  孙进喜和罗明去了体育馆,有人在打篮球,他们站在一旁看了一会。罗明问孙进喜会打球吗?进喜说会。这话也不能算骗人,孙子方以前经常带进喜去打球,但孙进喜的主要作用是捡球。孙进喜会运球,这是他自己的定论。实际上也就比那些边拍边数数的人强一点,强在他不数出声。

  罗明听了很高兴,大声地喊:能不能再加两个?那些人望向他们两个,罗明长着一张让人信任的脸,孙进喜认真的眼神让人感觉他很能打。其中一个个子高高的回他话了:正好你跟着他俩,刚好三队,四球换。他指着球框架底下的两人。孙进喜既激动又紧张,他从来没和别人一起打过球,以前都是和孙子方闹着玩。

  “好球。”罗明鼓着掌大声地喊。

  “行,到你们上了。”

  “进喜,你防他。”罗明指着一个和孙进喜身高差不多的人说。“我可以打内线,也可以投,我抢到篮板就传,你们也跑动传球积极一点,不要打太独。”罗明又笑着补充道。孙进喜点点头。

  比赛开始了,孙进喜紧盯着眼前这个人。“刘澜,这边。”孙进喜眼前的这个人往右往左一个假动作晃开了孙进喜,罗明跑到了这两个人中间断开了他们的传球。“孙进喜,球。”罗明用力把球传给了孙进喜,孙进喜接到了球,立刻有两个人围了过来,孙进喜开始拍球,心里默数着:一个,两个,三个...

  有人过来抢了,他拍着球转了个圈,又起身又下压身子,不知如何是好。他快速地抱起球投了出去,球砸到篮板上弹下来。罗明抢到了篮板,补篮进球。孙进喜脸立刻红了,他以为在球场上没投进球是十恶不赦的事情,此刻别人每一个看向他的目光都像是一句质问,让他无法面对。孙进喜说:我不打了。

  “我来我来。”场下立刻有人来替他,罗明看孙进喜的脸以为他是因为太热了,走过去拍拍他,说:你先找个凉快的地方歇会儿,一会我去找你。孙进喜一个人默默地走回了宿舍,他刚想起来妈妈已经离开了,宿舍的八个床铺只铺了五张床,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房间里很安静,外面的云又红又紫都在迅速地往黑色发展。孙进喜没有开灯,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他想齐云莉了,也想孙方,孙子方。他想家里现在只有父母两个人了,他们会不会很孤单呢,会不会很无聊呢,会不会也很想他呢。

  他的眼泪不停地流,这时罗明回来了,看到了正在流泪的孙进喜。“你怎么了,是不是刚刚打球受伤了?”罗明小心翼翼地问。孙进喜马上擦干眼泪,挤出一个笑脸说:我没事,没受伤。罗明更加郁闷了,“那你能和我说说为什么哭吗?”

  他不问还好,他这一问,孙进喜哭得大声了。

  “罗...罗明,我想我...爸妈,想...我哥,我...好想家。”孙进喜抽泣着说。罗明意识到了他妈妈好像也离开他了,也有些难过。但他要先安慰孙进喜,“我们早晚要离开他们的,不然怎么长大呀。”罗明说。

  “罗明...这就是...长大吗?”孙进喜还是止不住眼泪。

  “我想还不是,但是你今天流的这个眼泪算是长大的起航号吧。”罗明说。

    孙进喜想说话,可是连续的抽泣已经让他说不好话了。

    “不用说了,我懂,你哭吧,我陪着你,哭好了我们去班里上晚自习。”罗明看着孙进喜说。

    孙进喜哭了十分钟就哭累了,罗明带他去洗了脸,用毛巾擦干了脸上的水。孙进喜表情有些苦闷,其他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了。

  “你笑一个。”罗明跟孙进喜说。孙进喜笑了。“这下可以了,走吧,我们去上晚自习。”

  他们俩成了最后到班级的人,迎着全班同学的注目礼,好在老师还没有来。留给他们的座位是班级的最前列紧靠讲台的两张桌子,教室里还有一台黑色的投影仪在他们的头顶。他们刚坐下,老师就来了。老师看起来很年轻,戴一个黑边框的眼镜,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士,很是苗条大方。

  孙进喜对她的第一印象很好,老师与同学的第一面多是美好的。

  年轻的老师和涉世不深的学生都幻想着自己会遇到一个改变自己一生的人,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然而现实却是无论坏老师还是好老师都很少遇见,遇见的常常只是普通的老师,可就是这些普通的老师总会在学生的心里烙下一个不普通的印记,随着年岁,越来越深。

  “首先,欢迎各位来到启明中学。你们好,我姓郑,全名叫郑月馨。是你们的代班班主任,军训的两个月期间,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军训以后重新分班,我就不是你们的班主任了,当然也会有一部分人可能还是我的学生,看缘分。”她在黑板上写上了她的名字。

  郑老师停顿了一下,扫视了全班的同学,继续说:“我们班一共三十五个人对吧。那个空位没人吧。”她指着最后一排的一个桌子。

  后面有声音说:“嗯,没人。”

  郑老师说:“好,我来大致说一下这两个月的安排。你们接下来的两个月会很辛苦,做好晒太阳的心理准备,学校呢考虑到了许多会出现的问题,食堂每天都会有免费的解暑绿豆汤,前一个月比较热,后面入秋会好很多。平时如果教官没有其他的安排,我们晚自习会放电影给大家看,这两个月主要锻炼大家生活的自理能力,以及意志力。”

  郑老师说:“这段时间肯定会有人想家,带手机的给爸妈打电话可以,我的建议是报喜不报忧,真有需要往家里报的忧,学校会说的。没带手机的,想给爸妈带个电话,就来我这里。想找个人说说话,也可以找我。”

  郑老师说:“希望这两个月我们相处的愉快,给彼此留下一段难忘的记忆,给你们的高中开一个好头。”

  郑老师说完以后,全班鼓掌。孙进喜突然看到了外面的月亮,就在窗外,他很想问别人:想家怎么办?可是从小背诵的诗句告诉他,在这个问题上,李白也发愁。

  郑老师统计了每个宿舍的人员名单,孙进喜见到了宿舍的其他三个人,吴子乐,夏宇航,郭明瑞。之后这三个人给我提供了关于孙进喜的许多故事,后来他们分班了,罗明孙进喜他们五个人依旧住在一起。

  接着他们按自己衣服的尺码领了衣服就回宿舍了。到了晚上,孙进喜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他想家的情绪越来越深,眼泪从脸上流到枕头上,睡了一会他发现一边枕头是湿的,就抬起头转到别处,过了一会别处也湿了,他发现一整面枕头没有干的地方了,就翻了一个面。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和家乡里的光一样温柔,孙进喜努力地睁眼睛看着它,直到闭上眼睛也能看见它。

  早上七点集合,罗明五点多就起来了。他一件件把自己的衣服穿好。在床上坐到六点去叫醒孙进喜,他轻轻地拍了一下进喜的胳膊,孙进喜没有醒,他又拍了几下,压着嗓子说:进喜,醒醒。孙进喜醒了。他微微睁开眼睛,屋里已经被金黄色占领。他连续地眨了很多下眼睛,孙进喜要去揉眼睛,罗明看到孙进喜的右眼肿起来了,把他要揉眼睛的手抓住。

“昨晚又哭了吧。”罗明小声地和孙进喜说。孙进喜慢慢睁开眼睛,点点头。

“右眼肿了,别揉,等会我去给你买瓶冰水敷一下,起来穿衣服吧,这衣服挺难穿的,我帮你。”罗明小声说,孙进喜点点头。

  衣服要系腰带,罗明初三就穿带腰带的衣服了,孙进喜从来没穿过,齐云莉觉得腰带太成熟了。罗明教孙进喜怎么穿,两个人穿了二十分钟才穿好,外面的起床广播响了。

“早上好,你们起那么早啊。”夏宇航说,夏宇航是昨天郑老师选出这个寝室的寝室长。

孙进喜笑着说:“早上好,寝室长。我不会系腰带,罗明就早点把我叫起来教我。”吴子乐和郭明瑞也醒了。郭明瑞的头发很厚很长,一醒来头顶上乱得像是一座山峰。

罗明看到郭明瑞的头发笑了出来。“你发型挺有个性的,郭明瑞。”大家都笑了。

(4)

  孙进喜拿着冰水和罗明刚到教室就看到了班里的几个女生,其中一个叫叶雪的女生和他们打了招呼:早上好。孙进喜和罗明也笑着说:早上好。孙进喜注意到另一边有一个女生朝着叶雪投来一个白眼。

  孙进喜小声地和罗明说:“你刚刚看到有个女生翻白眼看了这个女生一眼吗?”

  罗明说:“没,女生有时会这样,装是女生群体里最忌讳的事情。”

  孙进喜问:“她装吗?”叶雪坐在他们后面的两排,中间还没有来人。

  “我觉得不装,但是大家都不熟,主动打招呼有些人会觉得装。一个人装不装,时间长了就知道。”罗明说。

  “女生真复杂。”

  六点五十教官来到了班级,他看起来很结实,表情严肃。那严肃的表情让孙进喜想起:赵老师年轻的时候应该长这样。教官说:“接下来我挨个点名,点到名字的同学上讲台来做个自我介绍,主要就是姓名,爱好,特长,再说一句想说的话。性别不要介绍了,我们认识一下。”

  “罗明。”

  罗明走上讲台。“你们好,我叫罗明,平时喜欢打打篮球,听听歌,从小对数学挺感兴趣的,所以数学还行。好,就这些。”罗明看向教官,班级响起掌声。罗明要回自己位置。

  “等一下,你没有什么想对大家说的话吗?”教官问罗明。

  “咱们以后要共同在一起两个月呢,话可以慢慢儿说。”罗明说完这话又是一阵掌声,教官微笑地点点头示意罗明可以下去了。

  “陈兰。”坐在罗明后面的女生站起来了,她带起来的风让罗明闻到了茉莉,让孙进喜闻到了葡萄。他们俩回头看她,裹着的绿色军装在陈兰的身上显得轻盈,她的长发落在双肩,目光与罗明对视,又立刻抬头,双颊微微泛红。罗明的视线一直跟着她走上讲台。

  “大家好,我叫陈兰,喜欢画画,拍照。这两个月大家多多关照。”班级都在鼓掌,罗明没有,罗明安静地看着她。

陈兰走下讲台,罗明才晃过神来。

“孙进喜。”孙进喜走上讲台。

  “大家好,我是孙进喜。我喜欢读小说,跑步,我最喜欢的作家是王小波。非常期待接下来两个月的生活。大家多多关照...”又是一阵掌声,接下来的三十二个人挨个上台介绍自己。我们时常谈论什么是缘分,让我来告诉你,在这三十五人的自我介绍中,你记住的人也记住了你就是缘分。陈兰记住了罗明,罗明记住了陈兰。

  军训就这样开始了,他们前两周每天重复着叠被子、在太阳下站一天、洗澡、男人一起谈论女人、女人一起谈论男人、看一些经典但无聊的电影。在痛苦无聊的生活中人们之间的感情会迅速升温,因为只有在这种环境下,他们说话才没有力气拐弯,每句话都像蒸馏水那样清澈。

  孙进喜和罗明第一天就和陈兰成了朋友,他们一起骂这痛苦的一天,随后孙进喜后面的女生江雪月也加入进来。四个人常常形影不离,孙进喜和罗明时时刻刻在一块,罗明总会让孙进喜陪自己去找陈兰,陈兰和江雪月时时刻刻在一起,就这样他们四个总是在一块玩。

  军训第三周的最后一天的下午训练结束的时候,郑老师告诉教官都不知道该放什么电影了,教官提议在操场做游戏,郑老师觉得这个好,已经三周了,应该让大家更加了解彼此了,做游戏好,输了正好能表演才艺。郑老师去音乐教室借来了音响和吉他,让大家回宿舍去换上自己的衣服,今晚在操场做游戏,输的人还要表演才艺,明天休息一天。

  罗明和孙进喜去洗了个澡,罗明问孙进喜学过什么才艺吗?孙进喜说他会朗诵。孙进喜问罗明会什么?罗明说他会弹吉他,可惜自己的吉他没带来。他们换好衣服去小卖铺买了四瓶水,之后跑到女生宿舍楼下等陈兰和江雪月。等了二十几分钟,罗明和孙进喜去看操场的篮球赛了,孙进喜看见了陈兰下来了,拍拍罗明。罗明往孙进喜指的地方看,他们都看到了陈兰,陈兰穿着一个白色的T恤,T恤上印着一个漂亮女人的微笑,T恤的下端被陈兰塞进了下面的牛仔裤里。

  江雪月穿了一个牛仔吊带,里面是一个粉色的T恤。罗明喊了一声陈兰的名字,孙进喜挥挥手,陈兰向这边看来,视线跟着罗明他们往自己这里跑来的身躯,直到被江雪月打断。“陈兰你T恤上的这个女人好好看啊,她是谁呀?”

“好看吧,我特别喜欢她。一个英国的女演员,叫奥黛丽赫本。”陈兰说。

“嗯,好看,你和她有点像。”江雪月说。

“哈哈别闹,我和她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我们都是女人。”

“不不不,说真的,你们的脸庞都给人一种清冷的气质。”江雪月说。

“清冷,这个词好文艺啊,江雪月你好有文化啊。”陈兰笑着看着她。

“陈兰!你又笑我。”江雪月两只手搭在陈兰的胳膊上晃动。罗明和孙进喜跑过来了,孙进喜把手上的水递给陈兰和江雪月,罗明再把自己右手的水递给了孙进喜。陈兰接过来打开喝了一口。

  “确实有点渴了,谢谢两位同学的款待,很糟糕的是我们没有钱哦。”陈兰对罗明说。

  “没事,我们乐意免费给江雪月,陈兰你那瓶是买三送一送的。”罗明说。

  “你的是送的。”陈兰说。

  “你的是送的。”罗明说。

  “你的你的,我不听我不听。”陈兰笑着双手捂着耳朵。

  罗明没有出声,用嘴型正对陈兰的脸说:陈兰是猪。罗明看到陈兰要伸手打他,立刻向操场跑去,孙进喜和江雪月在后面笑着跟上去。

  他们聚在操场,陈兰追到了罗明,轻轻打了他两下。教官让所有人围成一个圈,孙进喜比罗明要高一些,他们平时站队的时候隔了三个人,孙进喜跑过去和罗明在一起。此时,罗明到陈兰的距离刚好是圈的直径。教官给每个人发了一个荧光棒。

  “你哪来的这玩意儿?”孙进喜笑得露出了牙齿。

  “你们班主任去买的。”教官跟孙进喜说。

  罗明看到他们旁边还有音响和吉他。“这该不会也是我们的吧。”教官看他一眼点点头。郑老师也来了,组织他们他们玩钻洞游戏,大家手拉着手中间有个洞,一个人抓一个人躲,抓人的抓到人就可以成为躲的人,躲的人被抓住就成为抓的人,躲的人只需要站在一个人的前面,后面的人就成为下一个躲的人。有次刚好到罗明抓,孙进喜躲,他们两个交换眼神,孙进喜不慌不忙地走到陈兰的面前。

“兰姐,你准备好了吗?”孙进喜面无表情地说。

“孙进喜,你敢。”陈兰一边笑一边说。

  罗明对着孙进喜点点头。孙进喜轻轻转身站在了陈兰的前面,罗明在旁边第一时间抓到了陈兰。其他同学大笑,郑老师和教官也笑了,陈兰一边追罗明一边说:“罗明你死定了。”陈兰追的满头大汗也没追到罗明,罗明看到陈兰脸上的汗水跑到孙进喜面前说:她今天的运动量够了。然后罗明站到了孙进喜面前,孙进喜走到陈兰旁边说:“兰姐姐,我来谢罪。”陈兰立刻绽放出笑容,一个箭步拍到了孙进喜,孙进喜追着陈兰,他不让陈兰站别人面前,只能站夏宇航或者叶雪的前面,陈兰选择了夏宇航,她的左手牵着罗明的右手。

  郑老师宣布结束游戏,让大家坐下,孙进喜插在罗明和叶雪的中间,在罗明的左手边。

  郑老师掏出一张纸和一支笔说:“接下来我们玩数字炸弹,我用笔在这张纸上写下零到一千其中的一个数字,从第一个同学开始挨个报数,我只说比这个数大了还是小了,说中数字的人要表演节目。”

  “五百。”“大了。”“二百二十五。”“大了。”“一百。”“小了。”“一百五。”“大了。”

  到陈兰了。“一百二。”“大了。”

  “一百一。”“小了。”

  “一百一十四。”“中了。”是孙进喜。

  “让我们掌声欢迎孙进喜同学来到圆心给我们表演一个节目。”郑老师微笑着鼓掌。罗明起哄说:“表演一个胸口碎大石。”夏宇航接着罗明的话说:“罗明你这也太过分了吧,进喜,你给大家翻几个后空翻就行了。”

“孙进喜你会那么多才艺呢。”郑老师说。

“不不老师,这些都是他们的技能,我给大家背诵一首卓别林的诗吧。”

“需要伴奏吗?”郑老师指着音响问。

“不用了老师,我要开始了。”所有人都鼓掌,看着孙进喜。郑老师示意安静。

“当我开始爱自己,卓别林。当我真正开始爱自己,我才认识到,所有的痛苦和情感的折磨,都只是提醒我:活着,不要违背自己的本心。今天我明白了,这叫做真实......”孙进喜背完,罗明一边鼓掌一边大声喊:哇哦!孙进喜牛逼!

孙进喜下去以后转到了夏宇航,夏宇航讲了一个笑话,夏宇航之后转到了祁梦远,祁梦远用音响放伴奏跳了一段街舞,孙进喜说他这街舞跳的像东北秧歌。祁梦远之后转到了吴泉,吴泉说自己没什么才艺,就给大家表演一个眉毛舞吧,吴泉的两个眉毛像一条波浪,从左慢慢跳动到右边,很是灵活,他这才艺的表演赢得了大家最响亮的掌声和呼声。

  吴泉之后转到了罗明。罗明拿起了吉他,唱了一首对面的女孩看过来,孙进喜带头鼓掌打拍子,罗明唱的时候一会儿看看黑色的天,一会儿跟着歌词左看右看,唯独不敢看陈兰。陈兰却一直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目光。罗明唱完以后,孙进喜一边鼓掌一边大声喊:“罗明好帅!”

  罗明回到自己位置上的时候,陈兰说他唱的不错,罗明说:我也觉得。罗明下去后到了郭明瑞,郭明瑞也讲了一个笑话,孙进喜笑得前仰后合,孙进喜和罗明说,你不觉得郭明瑞长得就很好笑吗?罗明听了这话以后突然也笑起来。郭明瑞下去之后,转到了陈兰。

罗明很期待陈兰会表演什么才艺,陈兰跑到郑老师面前小声地说了几句话,郑老师在看手机让大家稍等,教官说陈兰要跳拉丁舞,班主任正在找伦巴的舞曲。

罗明听到拉丁舞三个字脸一下红了,他想:陈兰跳拉丁舞会是什么样的呢,哇。

  随着郑老师那边音乐的响起:“I was her she was me.”陈兰的身体比平时更加柔软,她跟着音乐,每一个动作既曼妙顺滑,又干脆利落充满爆发力,她的脚步是绷紧的,身体却是放松的,上身前倾脚步移动,在一个个节奏里荡漾出美感又透露出游刃有余的自由,孙进喜看得愣住了,江雪月看得愣住了,罗明看得愣住了,现在这个圈都安静下来,大家看陈兰的舞姿入迷了。

  直到音乐淡淡地结束,陈兰右脚画了一个半圆,腰肢慢慢弯曲鞠躬谢幕,大家才从刚刚的氛围里出来想起来要鼓掌。

  陈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罗明说她舞蹈跳得不错,陈兰笑着说:我也觉得。荧光棒的绿色光线刚好能看到陈兰脸部的轮廓,罗明用眼睛一遍遍描绘着它。郑老师走到圆心说:“陈兰同学舞蹈跳的真好看,各位同学,今晚我们的活动就到这里吧,虽然天黑了外面依旧炎热,还有蚊子,我们早点休息 ,明晚我们要写一篇作文了,可以写这三周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也可以写你的过去,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可以念出来的,一部分是不可以念出来的为了让我更了解你的。同学们回宿舍吧,早点休息。”

  罗明孙进喜和陈兰江雪月散步到女生宿舍楼,目送她们进楼,他们俩才离开去小卖部,买了两个雪糕,也回宿舍了。回宿舍的路上,罗明对孙进喜说:“看不出来,陈兰跳舞真可以。”孙进喜说:“确实好看,她长得也漂亮,身材也好,所以就更吸引人了。”

罗明问孙进喜:“你喜欢陈兰吗?”孙进喜笑了说:“我猜到我这样说你会问我,你还要和我憋到什么时候。”罗明也笑了。

(5)

  今年是孙子方在警察学院的第二年,警察职业学院是个有意思的地方,有些人为了学院而来,有些人为了职业而来,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为了警察而来,孙子方就是这少部分人中的一个。

这里的生活和军人相比算不上严格,比较规矩、比较规律。在年轻人眼中与这两个词相对的并不是随意与放纵,而是自由。因此很多人在这里生活得非常痛苦,他们不觉得又短又硬的黑发是一个他们该有的,而是五彩缤纷,直插云霄的。但是每一学校就像一个大型的容器,你总要在这个容器外贴上一个标签来代表他们的共性,“预备人民警察”就是他们的标签,这个标签就意味着他们必须是又短又硬的黑发。

孙子方学的是侦查学,这门学科与警察职业直接对口,他每天都会跑步锻炼,自主学习,非常努力非常认真。九月十七那天傍晚,孙子方跑完步回到自己的床上坐下,同宿舍的张子扬说:“孙子方,你差不多得了,我们他妈的每天和你住一起都有罪恶感。”

同宿舍的钱文俊说:“孙子方,咱毕业了肯定是警察,你他娘的担心什么呢,你都咱院儿第一了,你如果都当不上警察,这破学校都不用开了。”同宿舍的姜旭说:“孙子方,你说你每天都能那么努力,当初为什么不考大学,你不是大学生真他妈浪费祖国的资源。”同宿舍的刘秋天说:“孙哥,我看你以后就是咱们领导,以后不要忘了小弟我曾经和你住在一起共同奋斗过,记得提拔提拔我,坏话都是他们几个说的。”同宿舍的何杰说:“子方,你以后警服肯定是白色的。”

孙子方对他们说:“我呀,有时候也他妈的不想努力了,跑着跑着三千米,我就看着那些散步走路的人多幸福,我想我也能走路啊,又没人开车在后面追我,但是呢,我每次只要咱学校那个横幅,心里会有一团火在烧,不把自己锻炼得筋疲力尽,心里就不舒服。”

钱文俊说:“什么横幅啊?那都是唬小孩子的。”

“人民警察为人民,人民警察人民爱。”孙子方说。

“这啊,这不电视上有时候都能看到的吗?都快成家喻户晓的话了,你不要因为你是警察而有那么大压力。”刘秋天说。

“我不是因为警察两个字有压力,我是因为人民两个字。”孙子方说。刘秋天和钱文俊都笑了,姜旭在阳台洗头发,听到了笑声,急忙拿毛巾擦干头发,问孙子方刚刚说的什么。

“他妈的咱宿舍住了一个伟人。”钱文俊对姜旭说。孙子方看着他们笑。

“孙子方你是真牛逼,我敢打赌你是我们这个警院唯一一个有这个觉悟的同志。”刘秋天说。钱文俊重复了一遍孙子方刚刚的话给姜旭听。

“不过玩笑归玩笑,说真的,这一点我们确实应该向你学习,我觉得这是一个警察最起码的觉悟。”姜旭认真地说。

“也不用那么沉重哈哈,这社会上什么工作不都是为人民服务吗?我只是说,我经常那么努力,是因为我担心以后当了警察,不会的太多,对不起人民警察这个称呼,对不起这一身藏蓝色。”孙子方笑着说。他走到阳台看着窗外,那夕阳的橙色正温暖地怀抱着这个世界,所有的地方都被涂上了怀旧的底色,方便人们日后回忆起来做美好的加工。姜旭走到孙子方的身边看他,后来姜旭回忆这天,他说:“我记忆里那一刻孙子方的眼睛比外面的阳光还耀眼,他的眼瞳里囚禁了一个永远不落的太阳。”

  孙进喜在学校的这三周一共给齐云莉打了十个电话,给孙方打了一个电话,孙子方打了一个电话。他难以适应一整天都没有和家人说话的日子,他在军训的第一天就给齐云莉打了一个电话,说他有些想家,他想起郑老师说要报喜不报忧,没敢说自己眼睛哭肿了。他又说罗明很照顾他,他还认识了陈兰和江雪月两个很好的女孩,他问齐云莉和孙方每天都在干什么。

  齐云莉也很心疼孙进喜,她也想他,她对孙进喜说,她和孙方和以前一样啊,每天上班下班。要照顾好自己,该买的买,不该买的不要买,不要舍不得花钱,也不能浪费,和同学好好相处。对人大方一点,平时多喝点水不要中暑了,要学着把自己的自理能力提高,流汗的衣服要洗两遍,热水一遍凉水一遍,洗衣粉在床底下,一次不要放那么多,一件衣服抖三下够用了,在你的床垫底下我放了二百块钱......

  孙进喜听着听着就哭了,他忍着哽咽的声音说:“行,你放心吧,我挂电话了啊,妈。”齐云莉那边说了一句好,早点休息。电话一挂,孙进喜就开始抹眼泪,罗明也在打电话,孙进喜哭了一会去洗衣服了,他没有一件衣服洗两遍,他只用凉水洗了一遍,也没有抖三下,洗衣粉直接倒上去,粉末铺满衣服才停。

  他把衣服晾上后忘记了刚刚的悲伤,想起了床垫下的二百块钱,他急忙去找,第一层没有,第三层没有,完了丢了。他又找一遍,在第二层上发现了它,两张一百元周周正正地躺在那里,旁边还有一张小纸条。孙进喜看到钱长舒了一口气,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小纸条,上面写着:备用。孙进喜看着这两个字傻笑了一声。

  第二天打电话的时候,齐云莉告诉孙进喜,两三天打个电话可以,不能天天都打,不然太浪费电话费了。孙进喜从那之后两天打一次,中间给孙方和孙子方各打过一次。他给孙方打电话的时候是中午,孙方因为任务没接到,办完才看到,孙方以为进喜出了什么事,回了五个电话,孙进喜在训练都没有接到,进喜训练完了看到五个未接来电急忙回过去,孙方问进喜怎么了?进喜说没事,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

“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我正打算给你妈妈打个电话问问呢。”孙方说。

“我不是开学两三天了,还没给你打过电话嘛,我想着要给你打个电话。”

“你在那里的生活你妈妈都和我说了,交到了好朋友,还有女同学呢。”

“哦哈哈就是正常的同学关系,你们俩天天干嘛呢?”

“没事啊,上班呗,我们这两天都会去散散步,家里这边最近在修一个公园,估计你们回来差不多修好了。”

“哦那还挺好的。”

“嗯。”

“我去上晚自习了爸。”

“好,好,你去吧,我去吃饭。”孙方说着挂掉了电话。

孙进喜开学两周了才想起来给孙子方打电话,打电话的时候,孙子方正在跑步,跑着跑着感觉到手机在震动,他想拿出来挂掉,一看是孙进喜打来的,停下脚步接了电话。

“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哥啊,什么事,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孙子方说。

“肯定是想你了啊。”

“少来,肯定是在学校待不下去了,想找我诉诉苦。”

“我靠你怎么知道?”孙进喜说。

“你哥是谁啊,我靠是跟谁学的,你靠什么靠,等回家了我再揍你。”

“切,我跟你学的。”

“哈哈行,我下次改。”孙子方说。

“我想家了哥,我们县城那边也有高中,我能不能去哪里上学啊?”孙进喜这样说,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刘雨洁也在那里。

“男儿志在四方,想什么呢你,县城那高中才几分就能上啊,当初我也能去。”

“但是就算你考上启明了,你也要当警察呀。”孙进喜说。

“我不能去高中好好读书考公安大学吗?”孙子方说。

“对啊为什么你不去县城高中读书考公安大学呢?”

“县城那高中两年一个本科生,考毛啊。”孙子方说。

“好吧,可是我还是好想家呀。”

“为了你的远大前程你要忍,风筝总是回头看他的那根线,它就飞不高了。”孙子方说。

“可是风筝没那根线它怎么飞呢?”

“我觉得一个人飞的越高那根线对他的重要性就越低了,有些人一辈子眷恋那根绳子就只能在周围飘着飞不起来,有些人飞的很高很高,它就从风筝变成一只鸟了,还有鹰,还有鹏。”

“听不懂。”

“你不用听懂,你现在应该好好在学校里接受熏陶和教育,虽然我从来没有过看不起自己,但是我们的出身就决定了在我们这个年纪,自由和前途只能选一个。”孙子方说。

“我想选自由。”孙进喜说。

“你没得选。”孙子方说。

“你刚刚还说.......”

“你选前途,以后有可能两个都会有,你选自由,以后有可能两个都没有。”孙子方说。

“都是有可能,谁知道呢。”

“前者成功的几率更大一些,你不要抬杠。”孙子方说。

孙进喜突然感觉好难过,他想结束这场谈话。“好吧,我忍忍,哥,你去忙吧。”

孙子方听出了孙进喜的难过,他也明白进喜为什么难过,可是他不想欺骗进喜。

“好,你一个人在那好好的啊,加油。”孙子方说。

“我挂了。”“嗯。”

  孙进喜垂头丧气地走到旁边的台阶上,往上走了几层,坐下了。他很难过,他以为自己是在为了爱情难过。晚自习的铃声响了,孙进喜不想回去,他就坐在那里,过一会天也黑了,他还是坐在那里,想一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想的事情,他现在只想虚度这点时光,这也是自由。

做完操场活动的第二天晚上,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写这篇作文,有人写了好多个:累、热、苦。

罗明写:我叫罗明,喜欢打篮球,听音乐,擅长数学。我的人生很无聊,无聊到我现在写这些东西给您......

陈兰写:我叫陈兰,喜欢画画,拍照。喜欢老师我看罗明也这样写,我才这样写的,要罚您就罚他,我看他天天傻乐,就是过得太舒服了,您可以给他找点事情做,他很乐意的......

江雪月写:今天的月亮很美,我的名字就来源于那年冬天的某夜明月......

孙进喜写:大家都说现在过得多么痛苦,但是我读过的那些小说告诉我,我的人生还没开始烂掉,现在我可能很幸福,只不过我要以后才能体验到它......

  重复单调的日子过得很快,如果不是教室外的树开始落叶,大家都没有发现已经到了十月十二日了,还有最后一周。郑老师说:“我们一周以后要给家长表演这两个月的成果,宿舍打扫干净,你们这段时间学的军体拳、立正、跨立、走姿、转身和下蹲都要检查和展示。最后每个人还要给自己的家长写一封信,想写什么都行。”

  罗明把这两个月看电影名字从郑老师手机上抄下来,信里写:妈,这些都是好电影,推荐你也看看。

  他们两个月的军训结束了,孙进喜和罗明都得到了“最美标兵”的称号,他们的寝室也被评为“最美寝室”,孙进喜得意地对齐云莉说:“‘最美寝室’只选两个,一个是我和罗明的寝室,一个是我们朋友陈兰和江雪月的寝室。”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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