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缓慢的时光中,村庄仰望天空,安静而专注。所有的山峦高耸,必是挥舞手臂,摆动着衣袖,像是迎来时打过招呼,或者送往时作个告别;所有的原野辽阔,必是敞开胸怀,伸一伸腰,或者显露出等待了许久的慵懒,或者铺陈出思念重重的心绪;所有的河流蜿蜒,必是深切的告白,或者是身姿摇曳投入青春的怀抱,或者是步履蹒跚离开苍老的岁月。而天空只给了村庄她的侧脸:一边是淡蓝色浮着微云,那由红变白的太阳,不知是天空的一只左眼,还是天空左耳上戴着的佩饰?另一边是深黑色沾满星星,那由圆渐弯的月亮,不知是对生命的一句惊呼,还是命运微笑时银色的嘴角?
须得是辽阔的北方,才享有黄土千年层层的堆积,让一仞高崖陈列出高原所有的纪年;须得是大雨肆虐的刀子,才能把松软的肌肤划割出纵横的沟壑,让一弯小河背负时间从脚下匆匆流走;须得是北风蛮横的铁蹄,才能把沉默的荒野践踏出四季轮转的生机,让一个村庄选择站在此处,必有着深深的用意;须得是野草用了青黄不接的坚持,才能召唤回游子,拐开异乡的牵绊,踏上一条回家的道路;须得是松柏用了瘦骨嶙峋的守望,陪伴着亲人和乡邻,历经翻耕好的庄稼地,把自己埋进一个叫做坟茔的地方。
整个村庄上演着一台戏剧。没有念唱的起承转合,没有故事的开始与结束,人物角色虽然纷杂,但总是忙忙碌碌又无所事事,剧情也无法到达高潮,像不曾打掐的瓜蔓,疯长着不肯结果。只有墙垣勾勒的布景里:屋宇沉默蹲下,噙着一根烟囱,点燃一柱袅袅升腾的烟雾;村树幽然静立,枝丫间站满麻雀一天的喧嚣,太阳和月亮爬上树梢,男人和女人躲进了树荫;老去的牛羊孤独踱进简陋的圈舍,低沉的回忆里,还留有青草的芳香;狗梳理完毛发,舔净趾爪,站在村口,对着一轮明月,叫出一片夜的安宁;风吱紐推开院门,等人影进去或者出来,又哐当一声关上了;一头驴的嘶嗥,钻出屋檐,翻过院墙,徜徉在一片清贫的梦境里......
一辈一辈的祖先,自认为已经生活过很久,对村庄早已熟悉,却不小心就从巷口走丢,等寻找到村外的田野,才发现一堆被时光咀嚼后吐出的废渣,已爬满了荒草;一个一个后生,又从巷口回来,肆无忌惮挥霍青春,他们夸耀身怀的祖传手艺,无非是刨开土层,把种子放进去埋好,等着庄稼一寸寸长高,一丛丛抱紧,来迎合镰刀收割时,能摆出最好的姿势。其实人也是在用尽一生,一茬一茬生长着,最后都把自己交给时光的刀口,来不及流血,也不曾呻吟,露出和庄稼被收割时一样的表情。
肯定是今生遇见的一个村庄,面对着布满苍茫的宽阔河谷,背朝着野花迷乱起伏的原野,藐一眼北山顶上游走的浮云,蹬一脚南坡下流去的雨水;白日里对镜梳妆,扎起许多树状的发髻,夜晚里手握一枚月饼,安抚着独自承受分离的人;然后就依次欣赏着人们,围好了院墙,建起了房子,垒就了灶台,盘起来土炕,以及人们此生辛勤的劳作,且和睦地相处。能让一个村庄愿意附身下来的,除了把一条泥巴的无名土路,换成了故乡的姓名,好让人们在离去与归来时,有一个清晰的标记;还有雷打不动地随时计算出居住过的时间,好准确地催促着人们的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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