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晚饭时分，李庆正在家吃饭。桌上摆着一碟喷香的猪头肉、一碟辣萝卜丝，就着小米粥还有刚出锅的大饼，李庆吃的很惬意。以至于不剩下几根头发的秃脑壳渗出一层油亮亮的光。
看着儿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夹着菜，心思全没在吃饭上，李庆就忍不住了。他撂下筷子，坐起身问：“你耷拉个驴脸给谁看！”
李继文抬起眼皮看了他爹一眼，没有说话。这档口，李庆的老婆宋玉莲端着一碗粥也进来了。
“吃着饭呢，你怎么又说他。”
宋玉莲说完，放下碗夹起一筷子猪头肉就要往李继文的碗里放。
“别别，还是我自己来。”李继文用一只手护住自己面前的碗，拒绝了继母的殷勤。宋玉莲自从得知自己那对龙凤胎的儿子患有先天性大脑发育不全后，就一改从前对李继文尖酸刻薄的态度。
她清楚尽管儿子还有个同胞的姐姐，可女孩儿家将来早晚得嫁人。在这个家里自己的瘫巴儿子，将来少不了也得指望李继文。加上三年前继子从青海回来后，又在连队招了工，每月也有几十块钱的工资。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宋玉莲从前惯有的跋扈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还在有意无意间露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来。李继文对继母的变化看的很明白，对她的态度也从以前的躲避、忍让，变成如今的厌烦。
李庆看不下去了，说：“你吃你的，他这么大个人了，还能不知道吃什么！”
宋玉莲没再说什么，讪讪地坐下喝起了粥。
一时，屋里除了筷子碰到碗碟的声音，就是此起彼伏的喝粥声和咀嚼声。
饭后，李庆见儿子没有出去，就进了儿子的屋。掀开门帘进去，迎面就闻到一股子汗味夹杂着臭脚丫子的浓烈气味。李庆皱了皱眉，心想到底是后的，死婆娘成天光知道说好听得，就不知道给儿子把被褥好好拆洗一下。
李继文正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瞪着天花板不知在琢磨什么。看见父亲进去，懒洋洋地坐了起来。
“这些天你总这么要死不活的，瞎琢磨什么呢？”李庆说。
看见父亲主动来找自己，李继文心头一喜。他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反问道：“爸，你觉得林建国这人怎么样？”
儿子的话让他有些没想到，可儿子的秉性他是清楚的，但凡他惦记上什么，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你问他做什么？”
“我就随便一问。”李继文没说实话，这会还不是时候。
“勤快、手艺好，跟周围群众也团结。”李庆不说关键的，这会他有点明白儿子想打听什么了，他要让这小子自己开口。
“我的意思，我是说，他有没有跟连队上那些姑娘媳妇整出什么幺蛾子？”李继文沉不住气了。
李庆不说话，只看着儿子等他继续往下说、
“我跟你直说了吧，那天我看见方茵从他屋里出来了。”李继文的眼神有些闪烁。
“哼，他是理发员，方茵从他屋里出来这很正常。”李庆冷哼一声说。
“我觉得没那么简单，实话跟你说吧，这两天我跟过那丫头几次，三天时间她就去了三次!”李继文说话的同时，伸出三根手指比划着，似乎怕不那样就引不起来父亲足够的重视。
“你不会是看上那丫头了？”李庆话锋一转问。
“嘿嘿！”父亲的话无疑是正中了他的心思，李继文嘿嘿笑了起来。
在他近二十五年的人生经历里，女人对他早已不再陌生。头些年在青海自己闯荡的时候，不是正道来的钱，来得快、花的也快。没钱的时候，他有过三天吃不到一顿饭的经历。可一旦手里有了钱，顿顿好酒好饭可劲地造，女人自然也少不了。
可跟那些女人他就是玩，提起裤子也就忘了。但方茵不同，自他见到方茵的第一眼起，在这个回头浪子的心里就闪出一个念头。如果哪天要找个女人结婚，那就是方茵，没有第二。
“方家那丫头心气可高着呢！我劝你还是趁早断了这念想。”李庆说完这句后，就从儿子屋里走了出来。他早想过该给儿子说门媳妇了，可一时半会哪有那么合适的。
再说了，自己儿子什么德行，就算人家不清楚自己还能不清楚？别说是方兽医的女儿，就是另外换成谁家，只要没出这个连队，谁还不知道他李庆有个什么样的儿子。
但李继文刚才有句话提醒了他，林建国的档案他是看过的，政治犯呐！如果搁在农村，只要上面的人盯得不紧，村上大多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可这里是部队后勤部下属的农场，以林建国的身份，他是该受到群众监督改造的重点对象。
现在怎么样，不但完全脱离了劳动，还让他离群众走得这么近，完全脱离了群众的监督。李庆越想越坐不住了，起身就往指导员家走去。
第二天清早，林建国就被叫去谈话了。谈话的结果是他又回到了牧工班，理发的工作被定在了每月的十五号。其余时间，他的工作还是喂马。当然这结果是经队长和指导员一起探讨得出的结论。本着治病救人，但也不能埋没人才的原则。
有句谚语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林建国在住了一段时间的单身宿舍后，重新回到牧工班，情绪上明显低落下来。尽管在来农场之前他有过思想准备，自己有可能被当成异己分子被孤立起来监督改造。
可当这些不但没有发生，甚至还有年轻姑娘会对自己产生爱慕之情时，他一度觉得或许可以在这远离北京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呢。
但一夜之间，这些忽然离自己远去了。就在刚才，他看见来时接他的张师傅时，人家也只是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全然没了之前的一点热情，林建国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百无聊赖地翻着来时带的那几本书，其实也早被他看过无数次了，索性又放回了桌上。加上对远在北京的母亲和妻女的惦念，都让他对未来感到迷茫。
林建国起身出了值班室，向远处看去。金黄的油菜地一望无际，他信步往那地里走去。阵阵微风扑面，吸进口鼻的空气里，满是油菜花的芬芳。
他的心情因这绚烂的芬芳轻松了许多，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人在叫自己。
“林大哥！”
林建国回头看见了方茵远远地向自己走来，今天的方茵身着一身半新的绿军装，脖子里系了一条鲜红色的纱巾。这让她那张原本就好看的脸更加显的动人。
走近了，林建国这才看清方茵的手里拿着那本屠格涅夫的《父与子》。
“我来找你还书。”方茵说。
“你不用这么着急，我早都看过了。”林建国说完这句就意识到自己纯粹说了句废话，方茵来找自己还书不过是个借口。他原本就想着跟方茵早点把话说清楚，免得日后招来更多麻烦。况且现在的情形，已经变得有些糟糕了。把话说开更是有必要的。
“我听说你的事了，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方茵这么说的时候，就想到了李继文。她嘴上没有说出来，但心里却能肯定这事一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其实干什么我都无所谓，你看今天的天气多好。”林建国不想就自己工作上的变故与方茵展开一番讨论，更不想因此引起她的同情心，转移了话题。
方茵不笨，她自然觉出了林建国这明显是拒绝的变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沉默起来。
林建国注视着远方的油菜花地，过了良久，终于开口了：“可能你还不了解我的情况，我是犯了错误的。”他顿了一下，继续说：“组织上说我写了反动诗，我来这里的身份是政治犯。”
方茵听得很认真。
“政治犯你懂吗？”林建国问。
方茵仍旧专注地看着林建国，没有说话，她有些难以置信。在她的眼里，像林建国这样来自北京的文化人，别的连队她也见过。他们不都是来这里支援建设的知青吗？怎么独独他成了政治犯，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刚才林建国对自己冷淡的原因，原来他是怕连累自己。
方茵这么想的时候，内心忽然涌起一股想要跟林建国同生死的豪情。
“这次工作的变动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林建国盯着方茵的眼睛。
方茵不说话，胸脯有明显的起伏。
“我的意思是说，以后你尽量离我远点！”林建国有些激动
起来。
“可你是好人！”方茵说。
“那是你以为的，你说了不算，我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我不在乎，我喜欢你！”方茵再也忍不住了，把这些天来一直压在心底的话说出了口，她的眼里渐渐显出一点晶莹。
林建国愣住了，坦白说他的心里对于眼前这个姑娘不能不说没有喜欢的成分。可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况且自己的身份还是个接受劳动改造的政治犯。
可是当他听到姑娘说出我喜欢你那几个字后，内心与其说是惊喜倒不如说是一种感动。在这样的时候，别人躲他还怕躲不及，可方茵竟然说出了“我喜欢你。”
一种因为感动从心底深处爆发出对这个姑娘的保护欲，让他对方茵近乎是喊着说出了一句话。
“我已经结婚了！请你自重，离我远点！”
与这些话同时爆发的还有一种清晰的心痛，林建国的喉头有些发哽。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转身快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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