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她时,她正坐在篱笆前出神地望着一片凹凹凸凸的山包,眼神随围绕群山的薄雾飘渺迂回。篱笆和几间房屋围成封闭的空间,鸡和鸭在里面和谐地啄食。她看起来四十中旬的样子,正是处于对家务事最娴熟的年纪,五十多平的小院经有条的打理,使它看起来比实际更宽阔一些。
四月尹始的蜀地,清清凉凉中透着温暖的湿润风息。猛吸一口,当这口清润的气息到达喉咙深处,那一瞬的感觉仿佛吃下了初春开的第一朵稍带寒意的花朵,里面还带着残冬不愿逝去的离怨。和远山一样颜色的天空,下着落在皮肤才会发觉的凉丝,不知是正在散去的雾而抱聚形成的水点,还是送别残冬的雨丝。若是雨丝,那样甚好,不枉这清明时节,雨纷纷。
她可能坐在那里很久了,头发因沾了水汽而显得年轻黑润,卡其色的毛衣也因此变成了颜色更深一点的黄棕色。她眼中的神越出越少,渐渐没了灵魂,呆木的表情让人感觉她随时都会撒手人寰。每过一会她就会揉一下眼睛,我想肯定不是因为干燥,这个季节南蜀的空气里掬满了水。她擦一下眼睛又转换为一个迷失归途的异乡人,眼珠向四周转了一圈,似乎在寻找记忆深处的乡路。接而脸上渐深的思绪让我动容,似乎比那一片朦朦群山中待发的生灵还难以捉透。
她对于我就像这大千世界未曾谋面的人一样陌生,偶然碰见她,竟令我生出哀伤。透过她的眼睛,我似乎看到她被愁云缠绕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似乎想要散去这份沉重,无奈愁云太厚。
她似乎感觉到我向她走来,幽怅的眼神带着些许敌意,那是一种宏大到对整个世间的敌意。等她看清我是一个青少年时,原来她的眼睛也会笑,而且满含温柔话语:孩子,你从哪里来啊,乡归何处。
“您的衣服有些湿了,不换下来会感冒哦”
“恩……啊……,是有些湿了”
她一说话竟是浓厚的北方口音,带着一丝忽隐忽现的南方浑音,让人听起来既坚强又惆怅。她用手抚了一下衣袖,然后用脸蛋蹭了几下,果然有些湿润。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狼狈,随即又了无痕迹,我似乎读懂了她的心意,她说:漂泊之人,哪有不沾风露之衣。
我说她应生在北国,她点头默认,然后低下了头,没有看见她的眼睛。
她邀我入篱坐下,她身旁还放着一个干藤编制的小凳,似乎等人来做。几只鸭子风扑扑地朝我颠来,似乎为许久无人问津的藤凳了一下好奇心。
我和她聊起守过千百代人的群山,刚刚过去的冬季里寒风与满山落叶的夜语,在杂草林里和薄烟瘴气中隐藏的小路,春季的花香,夏季的绿盛,每夜都听得见却从未见过的溪流,秋天是风在替大自然打扫腐朽的落叶……她叹了一声,又叹了一声,我开始沉默不语,她开始倾吐宿命。
“你们赶上好时代了,真好啊!这才几十年啊,想想我们小时候,那可是真是苦啊。孩子,你学习怎么样啊,唔……看你就很聪明。阿姨我小时候学习也很好的,数学经常考满分呢。可是啊,那时候丫头家上再好也没有用,家里也苦,六年级没有上就下学了。”
她停顿了一下,眼睛看直了又接着讲了下去。
“我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那时候家里穷啊,不光是我家,家家都穷。多一张嘴就吃不饱,爹妈就把我送到我姥姥家里养。哦,你们叫不叫“姥姥”?就是外婆的意思。”
“那时候我还很小,才这么高。”
她用手比量了一下身高。
“你想啊,我姐姐年纪比我大几岁,早就记事了,也算是个劳动力,爹妈肯定不会把她送走。弟弟年纪最小,又是儿子,是个宝贝疙瘩,得疼着。”
她的声音像说玩笑一样欢快,但还是透着些埋怨,埋怨后剩下的都是思念。
“我跟姥姥生活的时候,还在上学,一放学就去田地里捡柴火和粪,经常带上干粮边捡边吃饭,天很黑了才回去。你肯定想不到吧,那时候粪是可以换到粮票的。”
“姥姥很疼我,不让我太累,可我就是不消停,每星期捡的粪存起来可以换不少的粮票。给自己留几分钱,其余的都给姥姥,姥姥总是很高兴地说,丫头都能挣钱养姥姥喽,姥姥给丫头攒着当嫁妆。那是也听不懂,只是陪着姥姥一块乐。那时姥姥看我时的眼睛又愁又暖,暗黄的眼睛像流出了树汁,直到我上了年纪才慢慢知道那个词叫慈爱和怜惜。”
她讲到最后的时候,连叹了几声,我明白那层愁云萦绕的东西快要现身了。
“一转眼,就这么换粮票换到了十八九,家里隔两天就看到媒婆。终于到了姥姥说的嫁人的时候了,可惜看不到她笑嘻嘻地捧出嫁妆了,那时候她已经去世五年了。想来,已经有好些年没有给她老的坟头除草添香了,唉……她肯定想我了。”
她从遥远的时光回到现实的悲哀中,沉默了一会,她似乎长期地受这种的谴责的折磨,以至于熟悉地可以轻易摆脱,最起码在我面前是这样的。
“媒人牵来了一条红线,火红火红的线,我只是隔着门帘听见媒人说着男方家里优越的条件。没到一周,他就来我家了,带来的礼品让村子里的八婆嫉妒得不得了。他的装着、谈吐都可以看出他殷实的家境。我年轻时也很漂亮,在村子里出了名的好人(水灵的姑娘)。”
明明说了一句值得自豪的话,她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得意,我看到的是一片秋凉。她继续说下去,声音像秋风让人为她凄惋。
“结婚之后,他很疼我,有好吃的东西就拿给我。由于刚结婚的热度,公婆都和颜悦色,但一个月后,还是撕下了脸皮。看在他对我好的份上,我也四处忍耐。直到我怀了孩子,公婆才像变了个人,忙前忙后当起保姆来。”
她说完,脸上变得阴翳起来,发出一声嗤鼻的讪笑。她阴沉的脸色和嘴角的嗤笑让我想到封建社会里抽泣的女性。
“十月怀胎,抱出来的是一个女孩。这似乎是宿命的起点,我还在做月子,公婆因没能抱上孙子对我还虚落的身子不闻不问。我从小就养成了好强的性子,强撑着虚弱自己做饭吃,不能断了女儿的奶。他似乎受他爸妈的教唆,对我也渐渐冷落,闺女都没有抱过几次,我看得出他也想要儿子。公婆那边房间多,他索性住在那边了,只是偶尔回来看看,坐一会就打着哆嗦走了。
女儿生在二月初,正是北方最冷的时候。屋里的冷得像掉进冰窟窿一样,我本来就怕冷,身子又虚,就把家里的被子都盖在身上。”
她说她“怕冷”的时候,像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一样,没有得到应得的温暖。她的头发被正在下落的雾气沁出了水,渐渐在鬓角聚汇成滴。我用纸巾帮她擦拭,她竟害羞了起来,紧张地看了我一眼又赶紧瞥开。羞涩的眼神里逃逸出一丝狼狈,紧接着又是一脸凄凉,我看得出她对温暖的渴望,但至今未得。
“女儿从生下了就不爱哭,性子和我一样强,才一个月,她就会用手到处指给自己解闷。你想啊,屋里冷,她的小手刚被子里伸出来就赶紧缩了回去,小脑袋也往被子里挪,感觉身子差不多安顿好了,然后就看着我,小眼睛一眨一眨,好像说,妈妈,我不冷了,你也学我这样就暖和了。真的,她从来不闹,我们娘俩裹在被子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用我哄她。有时候,她觉得烦了,就“咿呀,咿呀”的说两声,我一看她,小手冲我摆一摆就安静下来。”
这个坚强的女人眼睛开始湿透了,她轻快地用手掠去眼睛里快溢出的泪水,熟练地让人产生她并没有接触眼睛的错觉。她把脸向另一侧稍微转去,可能是为了不让我看到被酸泪煞红了的眼睛。她接着说下去,嘴巴因呼吸艰难而颤抖,我闭眼静听,声音在哭泣。
“最冷的时候终于过去了,天也暖和了起来,我的身子也恢复了。一天,婆婆过来了,到里屋里看了一眼女儿,一副厌恶的眼神在屋里瞅了几眼就走了。我还是要留她吃饭,换来的是一顿冷嘲热讽。我气不过,在屋里跺脚,她看见了,一副恶毒想撒泼,向前走了两步还是咬牙切齿地走了。
那边晚上,他一脚把门踹开,揪着我的头发就打,要我给他妈道歉。他撒完酒疯就走了,女儿吓得一直在哭,我抱着她眼泪也不停地流。她抓着我耳鬓垂下了的头发,“啊呀,啊呀”地的我说话,她看我还在哭,“啊呀”得声更大了。
我越来越不会隐忍,强硬的态度成为公婆眼中的长刺,他们看我眼神充满着恶毒,甚至对自己的孙女也是如此。我性子倔,脾气一上来就不死不休,绝不会低头,我那时就这么想。可一想到女儿,就忍不住心酸,心就软了。在夜里,常常难受得掉泪,看着熟睡的女儿就跟她轻声说话,女儿啊,你生在一个殷实的家庭里,本该娇生惯养的,可惜啊……妈的性子太好强了,服不得软,让你的命也这样苦。泪就这么淌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枕头都凉透了。
我越来越想家,又怕村子里的婆子们说闲话,可我还是回去了。那天太阳高高的,很暖和,女儿在我怀里扭动着身子到处看,喜欢得不得了。
回到从小长大的村子,我差点哭了出来,我猛吸一口气,想快点平静下来,不想让人看见。村子就那么大,一声狗叫全村都听得见,更何况是我,当时嫁得那么风光。
妮子回来啦,孩子爸没来啊。
吆,这闺女长得真好,好福气啊!
妮子,咋还瘦了呢,有孩子,你可得把身子养好啊。
几乎全村的婆子都挤了过了,七言八语地说个没完,一张张黑脸凑在我怀里,女儿害怕地把脸钻进我的衣服里,不敢看她们。
我支支吾吾,三言两语地应付过去,快步往家里走去。有点苍白的脸色,走得又有些慌乱,似乎让那些婆子们察觉到了什么,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絮叨着什么。
几乎全村都知道我回来了,我爹娘却是最后知道的,我突然站在他们面前,着实惊了一下。爹娘都是最了解自己的孩子的,他们一看见我,就知道我回来得不欢喜,受了委屈。娘接过孩子,女儿笑得很开心,伸手就抓姥姥的脸。我一进屋,就哭了出来,哭得震天响。
在娘家一住就是一个半月,从来不出门,只在院子里做些杂活,和娘一起。
那段时间,爹每天晚上从外面做活回家,就蹲在门槛上抽烟,一颗接一颗,脸被烟熏得愁苦不堪。我明白我已经是那些八婆们茶前饭后的谈资了,流言蜚语不知已经到了哪种地步,那些舌根已经嚼出了多少个版本。
他还是来了,穿得像结婚时一样干净,脸上充满笑容,好像是就该今天如约接媳妇回家,而不是媳妇自己跑出来一样。他表现得理直气壮,和颜悦色,瞬间就让那些流言回到了传出之前。
那些八婆来到我家,说尽好话,皮笑肉不笑。无非是不甘心自己造出的流言落败,想亲眼来看看,我看到她们善妒的眼睛里的笑是多么令人恶心。
我根本不想回去,可看到爹娘日渐憔悴,流言让他们羞于出门。他们让我自己拿主意,可他们的眼神在说,唉……回去吧。”
我看见她的手在颤,不是由于寒冷,而是无助。我想,那时的她比现在抖得更紧,毕竟岁月会使人坚强,会模糊切肤的痛感。突然可以看见太阳了,朦朦胧胧,像纸笼里的黄烛,直视也不会耀眼。我正想望一下远山的雾还剩多少,她又打破沉默。
“公婆并不知道我回来,就如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走的,这个家对我态度没有任何好转。一天晚上,他站在厨房门外,我正在做晚饭,当他不存在。我知道他是来当说客的,我也知道他去接我并不是他妈的意思。而我也根本不是留恋这个家,不过是让我爹娘好过一些。”
…………
“两个月后,我签下了离婚协议,这时我胳膊上都是淤青。这两月来,他数次像之前那样醺酒纵凶,直到我的胳膊再也没有好的皮肤去接纳新的淤伤。
签字的前一晚,离婚协议书就放在桌子上,我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没有悲伤也没有欢喜。其实并没有好犹豫的,是我提出的离婚,我怎么会犹豫呢!可我的身体沉重地像干了一天的重活,粘在床上,没力气,连抓起一支笔都很困难。直到凌晨,闷热渐渐凉了下来,我才签下了名字。
我躺在床上,旁边的女儿睡得很香,我想睡一会,可窗外的蝈蝈叫得很响,成群地在叫。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听夜虫叫夜,我支起脑袋看着窗外,外面比屋里亮,原来夏天的月亮是淡黄色的。
我计算着回到娘家的时间,想赶在村子的人起床之前。我用自己的衣服把女儿裹起来,不想拿走这里的一块布,此后和这里没有一丝牵连。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胡同里照不进月光,伸手不见五指。我摸索着,心里想走快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竟像逃命一样跑了起来。直到村子渐渐远成了一个点,我才放慢脚步,看着静在夜里的庄稼,熟悉得心酸。
夜晚的风吹得很舒服,女儿把手从衣服里伸出来,在风里抓呀抓。我在田里折下一个谷穗,放在女儿手里,挨着她的小鼻子一块闻了闻,青涩的谷粒里透着迷人的新生气息。
我回到家里,天还灰蒙蒙的,跟娘说了声,我跟他离婚了。爹又在门槛上抽起了烟,一直抽到天完全亮了。我什么也不想,身子一躺在床上,沉重得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床上味道像童年一样亲切,大梦初醒一般,一切都过去了。除了帮母亲做些杂活,我就坐在石榴树下发呆,那棵石榴树从我小时候就有,十年过去了,它一点也没有长高。
我娘怕我憋出病来,每天都花很多时间跟我说话,我半天才应答一句。后来娘想找我儿时要好的姐妹来开导我,我顿时像见了索命小鬼一样,吓得求她不要去,我不想见任何人。我以为不露面,别人就不会想起我,可是啊……离婚后没几天,前夫家里就开始张罗再寻新人了,十里八村传得沸沸扬扬,事情突然得甚至连那些善妒的八婆们都不敢相信。
我很久都没有出过门,直到弟弟劝我再寻一门亲事,他说,这样对咱整个家都是好事,家人也不至于总是躲着人走。我才知道村里的舌根都快嚼烂了,在那个时候,离过婚的女人是最遭人唾弃的。我没有回答弟弟,也回答不出,沉默地走开了。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女儿会跑了,能跑很远很稳,自己就可以玩得很好,不哭不闹,不需要人陪。我也渐渐恢复了过来,可当我尝试从封闭的院子走出去时,突然发现这个从小长大的村子竟然如此陌生。在路上碰到几个长辈,他们给我的童年讲了无数个故事,现在再也没有故事了,除了几句寒暄,就是擦身而过眼睛余光里怜悯的叹息。而那些小时的玩伴,竟有些难以启口,只是相互一笑,满是尴尬,我却看到他们僵硬的动作透着疏远的意味。我又习惯性地把门关紧,不再出门。”
她用手遮着眼睛望了望太阳,太阳清晰了一些,让人感觉到明显的暖意,这依旧不足以蒸发掉她衣服上的水分。
“知道为什么我前夫家里容不下我吗?”
她好像在问我,又好像不是,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而是又望向了远方的山包。她向沉默发出一声问,得到的依旧是沉默,终了还得她自己来续弦。
“像我前夫那样的家庭,需要的不是贤惠持家的媳妇,而是需要顺从、容忍、乖张,这正是我从来不曾拥有的东西。我从小就在田地里捡食长大的,脾气倔又好强,性子野得受不得一点委屈。可新媳妇踏进这样殷实的家门,哪里少得了要受公婆的委屈,就这样慢慢过得像仇人一般脏口浑语。离婚以后,我虽然失落,但从来没有认为是自己错了,只怨老天安排我的命数的时候打了瞌睡。
挨过了最后一个夏天,女儿可以上幼儿园了,我想着也该出去挣点钱了。娘放心不下我,劝我留下,但最终还是拗不过我,她让我在外面安心,孩子她会好生照看。娘塞给我一些钱,我拿了一半,那时候一分钱都是流汗挣来的。
离开前的最后一晚,我把女儿搂在怀里睡。我问她,会不会想我呀。她嘟着嘴,灯光在她眼睛里映出一片金黄,她说,会,我知道娘也会想我的。我又问她,会不会哭呀。她马上看着我说,我哭的时候会用被子盖住头,不让姥姥看见。她那么小的年纪,眼神像大人一样故作坚强,让我差点失声痛哭,我摸着她的头顺势遮住她的眼睛,另一只手赶紧去擦决了堤的眼泪,可怎么也擦不完。”
她在说,泪在流,尽管她及时地抹去了眼泪,我依旧可以清晰看见她眼眶里的泪水被阳光照得闪烁。我却松了一口气,她会哭,就不会压在心里,积郁成结。
“第二天我起来时离天亮还早,女儿睡得很香,我没有开灯,怕吵醒她,也怕自己心软了。借着夜里微弱的光,我听见女儿睡息很平稳,胸口规律地起伏,我看呆了,直勾勾地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娘拍了我一下肩膀。一咬牙,我几乎是跑着出去的,一走就没有回头。
直到站在了火车站跟前,我还没有想好去哪里,我只想朝南走,因为听说南方的冬天不冷,上一个冬天让我冷得彻骨。我留下了几天的吃饭的钱,其余的都用来买车票,能买多远买多远,车在哪里停就在哪里下。我拿到了一张车票,上面的地点从来没有听说过,我没有去记,只听乘务员说,这辆车开往成都,是终点站。
火车轰隆隆启动,开始滑行,我的心却突然静了下来。想到以后的生活里只剩下了自己,竟莫名生出的是一种回归感,仿佛孤孤零零能回到以前的日子。到后来我才渐渐明白,我希望那列列车可以把我带到很远的地方,远到故乡的愁苦与碎语无法触及。距离和时间成了我的依靠,越远越久就越可以让我安心地恢复希望。孤零一人在外,虽然酸苦,委屈,但那种委屈是异乡人的,想家的时候才是异乡人,不做异乡人的时候就是一种新的生活,那时我才22岁。
在火车上待了两个夜晚,第三个晚上火车终于停住了。这时火车上满满的四川人,几个人用方木板放在中间,当麻将桌。一个车厢开了好几桌,打得热火朝天,偶尔有几声骂人口气的话,听起来毫无违和感。”
她的嘴角斜出了笑意,可以看得出,初到南方的体会让她充满新鲜感,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依旧历历在目。我想,这种跨越地域的好奇与新鲜会让她很快振作起来,她说过,那时她还年轻。可现在的她依旧被悲愁缠身,也许,即使远走他乡,宿命还是找到了她。她的故事还在声音中继续……
“离下车还有十几分钟的时候,我问旁边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妇人,最近的旅馆怎么走。我说的是家乡话,尽量把字说得清楚一些,她可以听懂,但她回答我,我完全听不懂。她耐心地一边边地重复,我还是听不懂,为了不再让她重复,我假装听懂了。
过来几分钟,那个妇人朝我问话,很简单几个字,我可以听懂,她问我从哪里来。我回答了她,她又问,为什么跑这么远。为什么跑这么远?我也不知道……我假装听不懂,没有回答她。
我找了一家最近的旅馆,一贴在床上就睡着了,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这一天天气阴沉沉的,空气真好闻,像鼻子凑近树叶的味道,清新得不得了,我像小孩吃糖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
我有力气,可以做苦活,所以天还没有黑,就找到工作了。在城郊的一家纸箱加工厂。
时间过得很快,两个月一眨眼,手心磨出了茧子,有了几个一块吃饭的朋友。她们都是附近乡下的妇女,说话和这里的饭菜一样辣,时间一长,我慢慢可以听懂了,也习惯了饭里的辣。工作的时候边做边聊天,吃饭的时候边吃边聊,睡觉的时候不聊天了,也就睡着了。第二天又是一样的作息,不一样的话题。从小过惯了忽冷忽热的生活,突然规律起来,却有些感慨世事无常。
工厂在城市的最边缘,向东望去,还可以看见几处建筑,向西看却荒无人烟,除了山包就是密草。下午做完工,吃完晚饭,我就会朝西坐在高处,就像现在一样,圆滑的山包像凝固的炊烟,看得心里又空又静。等看出了神,眼睛就不由自主瞥向了北方,突然眼前一模糊,差点掉了泪,心静的时候最容易想家。
我忘记持续了多久,白天认真去生活,傍晚看着北方沉淀乡愁,晚上在梦里和女儿说说话。
你说那远处的山里有没有人生活,我那时就在想,如果有,是什么样的。像书里写的一样?茅屋,打猎,砍柴,捕鱼,开荒种田?那样也挺好,图个自在。”
她自问自答,我没有插上话。现在她如愿地生活在山里,可眼神里却充满着牢房里的叮咬感,并不像书里那样……
“我以为掩饰的很好,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往事压在心底,聊天的话题也刻意躲避。别人说起自己的家庭时,我就会焦急地找各种理由走开,实在没有理由了,就一次次地去厕所,打开水龙头,用凉水退去记忆的热度。
时间一长,自己都感觉掩饰得很牵强,蛛丝马迹被时间无限放大,渐渐织成铁证。人就是这样,当自己感觉秘密已经暴露的时候,在哪里都会感觉到有很多只眼睛盯着自己。那段时间我很敏感,走在路上,感觉擦身而过的人都在用余光瞥着我,眼神里透着似曾相识的嫌弃。每当我鼓起勇气抬头去验证时,发现那人神情自若,目无斜视。我渐渐讨厌我的多疑。
晚饭后,我像往常一样,坐在高处看荒野。阿婆像是专门来给我送苹果的,坐在我身边说,唔!找到你喽,你吃嘛,甜的呦。她是厂里年龄最大的,都喊她“阿婆”。
我捧着苹果,皮嫩得快汪出了水。
娃子,从来莫得听你说你的家里,想他们不想噻?阿婆问我。
听她这样一问,我顿时提防起来,把她重叠到瞥我的路人。可我一看到她的眼睛,和我过世的姥姥一个样,满目慈爱瞬间把委屈化成泪水,让人忍不住想要投其怀中哭诉。
我没有回答她,反而问她,是不是已经当奶奶了?怎么不在家照顾孙子?这么大年纪了也该享享福了。
她的眼神反而比我还要迷离起来,里面没有愁苦,只有顺着山脉绵延远方的思念。她叹了几声,声音洪亮。
享福个锤子!孙娃儿刚刚一岁,我就出来喽,家里苦,少一个人挣钱就莫得吃饱。阿婆声音里充满着无奈,却不委屈。
我们聊了很久,直到月亮快升到了头顶才散。临动身的时候她给我看她孙子的照片,大眼睛。阿婆说每晚睡觉前都会看几眼,容易梦见。
闷热潮湿的夏天很快过去了,这里的秋天带着春天的清新,不像北方秋天的
清凉中带着萧瑟。一夏连绵的大雨,像泼下来一样,下得人心里很痛快和磊落。我的思绪不再躲躲藏藏,渐渐把心交给了这里的人们,他们的心像这里的水一样细腻,性格如这里的暴雨一般直率,不会猜疑,不会逼问,不善妒,不冷眼。原来一直都是我多疑,他们并没像我想的那样好奇别人的秘密。我不说,他们不问,我说,他们就听。
整个夏天的雨夜,我总会静听雨打芭蕉的声音,咚咚!啪啪!静得很真实。
我干起活来,力气跟用不完似的,他们都这么说。南方人没有北方人的筋骨硬,男工都没有我做的快。厂长经常拿我开玩笑,要给我在南方找婆家,生个有力气的男娃,直接给当副厂长。我说,副厂长的位置一定要留着,儿子还没有,我可以当当。大伙拍手起哄,厂长一溜烟跑了,他媳妇是副厂长。”
她笑得很甜,看来当时厂长跑得相当狼狈。她笑起来很好看,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她年轻时的美颜。可惜长久的悲愁扼去了她所有的水分,一朵褪色的玫瑰。
“年终的时候,厂长偷偷地给了我一笔奖金,我却开玩笑说,不准备给副厂长的位子了?我心里很感激他。加上一年的工资,我感到生活很满足。我把一半的钱寄回了家里,剩下的自己存着。
快过年了,工人们收拾着要回家了,他们拿着手里的一年的工资,幸福得要暖化了冬天,我都替他们高兴。
阿婆拍了我一下,问我回家吗?我摇了摇头。问我,这大冷天的去哪里?我说,随便找个旅馆。哎呀……一个姑娘娃怎么行咧!阿婆叫了起来。
你跟我回家噻!我家莫得几个人,你去,热闹。阿婆越说越让我想起姥姥来了,眼泪开始打转。我说,那怎么行,你们好不容易团聚,太麻烦了。阿婆急了,她说,我不跟她走,她就跟我住旅馆。跟小孩似的。我最终还是答应了。”
她又“咯咯”笑了几声。
“下了火车,又坐了一段汽车,阿婆说,还要走一段山路。她在前面走,我跟着,路湿湿的,有些沾鞋,又扭扭曲曲,身子跟着路扭得酸疼。阿婆走得很顺当,路在哪里弯,哪里平,哪里陡,摸得门清。她的脚总是赶在路的前头,一落地正好踩在路转弯转得最得意的地方,身子自然最省力。我跟在她后面,一路小跑。
路突然向下陡去的时候,在路的尽头,亮着几盏灯。黄晕晕的光衬出一个黑影,那个黑影一动不动,喊了声,妈!原来是阿婆的儿媳妇,她叫娟。
阿婆应了一声,赶紧拉着我跑下去,从媳妇怀里抱过孙子。终于见到自己的宝贝孙子了,阿婆都忘记进屋了,对着娃看得入迷。她突然想到了我,才一只手抱着娃一只手拉我进屋。她把孩子递进我怀里,我一看他,他就笑了。
这时阿婆的儿子从厨房把饭端了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站在一边,一张黝黑的脸透着大地一样的憨厚,我看得出,他怕村野的饭不和我的胃口。哈……我又不是什么富家千金的,我大口大口地吃,好让他们安心。饭真的很香。
那天,我睡得很快,第二天醒得也早。我推开门,冬天清晨的凉,让人瞬间就清醒了。娟已经起来做早饭了,在清晨清清的天色里,四周绿叶冷成了翡翠,她像画里的人儿一样。
我爬上昨晚走过的那条小路,往下看,仿佛看到了我找了很长时间的东西。三间房子围在一起,像一个缺了一笔的“口”字,灰瓦白墙。院子不大,前面紧连着一个池塘,娟正在捞一条鱼。两条小路从池塘两边开出,最终合成我站的这条小路。阿婆家的小院偎在一座山下,抬头望不见山顶,两侧也是山,不过矮一些,我站的位置平坦一些,只是一个土丘。三座山也围成一个少了一笔的“口”字,缺少的那一笔和房子是同一笔,这样,山和房子合起来就是一个缺少两笔的“回”字。”
她尽力用最细腻的语言来描述记忆里精妙绝伦的画面,每当词乏之时,她表情充满着欲言无语的纠苦。她怕自己粗浅的语言歧曲了原意,借助丰富的表情来续出精彩的意趣。我跟着她的思路勾出一片景象,实实有种“云深不知处”的感觉。我见过一些享有盛誉的建筑,突然感觉和她所描述的小院相比,沾了太多的俗气。庄稼人不懂学术美学,却最懂自然。那种充满着浑然天成的气息,会让寻求真美的人,突然感觉往事如云烟,那种美已经在极静的心里静止了时间。
“在阿婆家的那些天,每晚躺在床上,想到身后的山,就感觉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包裹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耳朵贴在枕头上,深山里静得只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感受着自己身体的这份律动,然后,深深地睡去。那时,我才第一次发现,生活原来可以这样的无处叨扰。
人一旦静下来,心里的东西就容易跑出来。一天晚上,我感觉在梦里待了好久,长得像把几个夜连在了一起。我梦见和女儿一起在山里采东西,采的是什么呢,梦里很模糊,分明就抓在手里,却就是看不清。好像梦里的是我又不是我,更多的感觉是我看着梦里的我和女儿牵着手满山地走,我就被女儿拽着“啊哈啊哈”地跑了起来。女儿的样子和我离家时一样,她的力气很大,我只能被拽得跟着她一块跑。
我们一口气跑到了山顶,躺在一片草地上,看着山下的一片黄花,一条闪着光的小河。我半搂着她,一块看着天,听她数飘过几朵云。数着数着,梦像眯起了惺忪的睡眼,模糊起来。我却猛地醒来,眼睛看不到一点光,睁着像闭着一样。冬天的星光惨淡,即使明亮,也进不了这深山里来。
我直直地盯着眼前的一片黑暗,想找到一点亮的东西,无法聚焦的眼神散尽在夜里。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就这样挨到了天亮,我感觉了一下时间,醒来的时候大概才是凌晨。每天的清晨都是一个样子,冷冷清清,雾丝绵绵,等着太阳爬上山头,升温。
每次醒来,透过窗子看到的第一眼总是娟。我说,娟呀,你真勤快啊!她总是像一个被夸奖的小姑娘,眼睛愉快地眯成一条线。没有啦!我也是刚刚起来的。她的脸蛋和声音加一块,像粉色的棉花糖。
阿婆的儿子放了最后的一点鞭炮,这个年也就过去了。年的开始到结束,除了几声鞭炮声,阿婆家的年安静得更倾向于冷淡,那几声鞭炮声是自己家的,似乎这个山里就一处人家。
阿婆说,这里最近的两处人家,也隔着山,山太厚,多大的声音隔了去。过年的鞭炮都是在很远的镇上买的,过年不点炮也没有人知道,都是响给自己听的,这样还有点家的样子。
池塘前的鞭炮炸得震天响,院子圈养的鸡鸭吓得蜷缩在篱笆角里,倒是池子里的鱼,嘴巴凸出水面吐了一口。鞭炮声在山壁上传来传去,回声和实声响成一片。最后一点鞭炮也燃完了,回声周旋了几秒才寂去,小院又静了下来。阿婆抱着孙子,怎么看都看不够啊。可是年过去了,该走了。
回到了工厂,很快半年又过去了。刚刚过去的夏天,让人只想待在屋子里,外面的日头炽得直要烤焦裸露的皮肤。整个夏天,热得只想一口气喘不上来闷死过去,却还要不停的吃辣椒,空气湿淋淋的潮湿,只靠辣椒吸走身体里的湿气。
一天中午,外面下着棉丝一样的细雨,像一场温柔的悲欢。想到夏天不停歇的塌了天的暴雨,不禁莞尔,同一片天,竟能那般狂暴又能温柔至此。我和工友们一块吃着午饭,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坐在我旁边,她是专程找我来的。我和她见过几面,喊她刘婶。
刘婶拍着我的肩膀,开口就说给我物色了一个对象,声音比夏雨还直率。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虽然我结过婚,但还很年轻。给人说媒哪有这样的,当着这么多人,声音还特大。
我把头埋低,斜着眼看着她说,刘婶,小声点。哪知道,她的声音更大了,你这娃,怕啥子嘛!这又不丢人。后来才知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刘婶给我一张照片,然后又说了很多,等她停下来。我问,他家里的条件好吗。刘婶怔了一下,似乎她没有想到我会这样问。她说,都是山里的人,不富裕。她说完就盯着我的脸看,又怕看到我的脸上有不满意的表现,心里的担心全都挂在脸上,她哪里知道我是多么的厌恶富有。我尽量表现得愉快一点,好不让她担心,说容我考虑一下。
从那天以后,我真的成了有心事的人,一照镜子就发现我的眉头锁得紧了一些,思虑重重的。在夜里我就想,在刘婶来找我的前一天,我还以为这种工厂的生活会延续我后半生。
那些天我总会想起往事,它让我变成了别人眼里苦命人。而我又偏不信命,倔强地苦苦对抗着世俗,相信有一天我会改掉所有人的口,就像结婚那天,被所有人称赞是最美的新娘。刘婶带给我那张照片,突然让我迫切地感觉到就快实现了。
一个月后,我们就决定结婚了。我向厂长辞行,他愣了两秒,从抽屉里拽出一沓钱,没数就塞到了我手里。走的那天,似乎成了厂里的大事。熟的和不熟的都放下工作,送了我好远,连那些不认识的人看见好多人聚在一块,好奇地也都出来相送。衣兜里塞满了他们送的自己的照片,莫要忘记。尤其是阿婆,这个老人竟悲伤地落下泪来。”
她满脸的幸福和感激,眼泪在眼睛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没有流下来。能流出的泪是伤心,流不出的才是感动。她认识的那些人,给了她一生莫忘的回忆。经历过的人才会理解,陌路相识的人给予的美好往往是耗尽了一生才停止回味。一路听她说来,或喜或悲,她的神绪都飘着愁怅。我的情绪也紧紧跟着她的悲喜,笑着凄凉,泪流满殇。
“我坐在回家的火车上,反复看着每一张照片,有些照片似乎照得太早,只能在年轻的面孔上隐隐地找到他们现在的样子。火车在这个夜驶向另一个夜,各种思绪一齐挤到了脑袋里,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集中注意力揪出其中一个,努力了半天最终放弃。不知不觉就到站了,还没有来得及去思考走了多久。
两年对于个人来说并不算长,对于历史更是渺小。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变,该在那里的都还在。村头的那樽石磨盘还在,小时候总是以它作为离家多远的标准,能看见它就说明离家还不远。我盯着它,越走越快,最后竟像小孩子一样跑了起来。这时天灰蒙蒙的刚开始发亮,农忙已经过去了,平野里除了收获过的庄稼,看不见任何人。
我站在院子里喊了一声,娘正背对着我收拾柴火。她猛地转过头,一时竟来不及喜悦或悲伤,怔怔地看着我。我忍不住,一声哭了出来。娘赶紧跑过来,抓着我胳膊,眼睛被泪煞得通红。女儿从屋里跑过来,小孩子单纯,高兴的时候从不会勾起曾付出的悲伤。她一下扑到了我的怀里,我摸着她的脑袋,哭得更凶了。
爹好像被吵醒了,是二妮子回来了?他披着外套,鞋都没有穿就出来了。我赶紧上前扶他进屋,他的喉咙里发出阵阵呜咽,身子抖得厉害。
晚上我一直抱着女儿睡觉,她贴得紧紧的,总是不肯睡。每次我都说,妈妈不会丢下你了。她才重重地点一下头,安稳睡去。一天,我问她,要不要跟妈妈走啊,去很远的地方。她想了一下问,有多远。还没等我回答,她抱得更紧了,我跟妈妈走。那一晚,她总是醒醒睡睡,似乎想进入那个很远的地方的梦。太远了,她太小,还不到5岁,不会理解,遥远的并不是距离那样简单。
没在家住多久,又要跟爹娘告别了。我娘说,当初你走的时候,我和你爹每天都挂念你。你性子强,万一要是想不开………现在我们放心了。说完,老泪又差点落下来。
去登记结婚证的那天,雾气很重。他拉着我,我拉着女儿。这里的雾很干净,女儿大口大口地吸,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像开水蒸出来的水汽一样的雾。从山里走出来到了镇上,雾才突然小了下去。登记很快,我又一次拿到了这样的红色小本,突然生出惆怅。虽然我当时对生活产生了心动的遐想,可还是揪心,这次的小本会把我的宿命和什么绑在一起。
我们结婚后就住在这里,二十多年过去了,小院一点也没变,我老了。也可能是天天守着,这院子反反复复打整了二十多年,眼睛都麻木了,有点变化也看不出来了。
登记的那天,我让女儿喊他“爸爸”,女儿紧抓着我的胳膊,喊了一声,可爱的眼睛里竟透着委屈。唉……真是难为她了。他高兴地给我们娘俩削苹果吃,三人依偎在一起,暖得不得了。真像电视里的,一个猎户人家,木壁草房里,清贫安逸地活着。
我很快就怀孕了,眼看就九个月了,他却经常不在家,只有女儿一直守着。快吃饭的时候,他就会回来,经常一身酒气。他也不做饭,回来的时候手里就有从外面买的饭。有鱼有肉,可是几乎每一个菜都像有人吃过,还带着酒味。我不敢多吃,怕对胎儿不好。也不让女儿多吃,怕不干净。
接近临产期的时候,我住进了县医院。中午,我说,饿了,去买点饭吧。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先去喝点酒,你先等一会。当时我的心就凉了,好像我肚子里的孩子和他没有一点关系;好像这个家是身外之物,随意抛弃;好像家庭的责任就是荒诞。新婚那天的温暖成了可贵的记忆,嘲笑自己当时竟以为会幸福下去。
我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些,饭什么时候有就什么时候吃。每次吃得都很急,很多,我没有吃出任何的味道,寡淡如水。我只告诉自己,要攒力气,这样才生得顺利。
生产是在夜里,透过忙碌的医生和护士人群,我终于看到他紧张的表情,看来他还有一点未泯的良知。生下来时是后半夜了,是个男孩。
在我坐月子期间,他除了做饭在家,就是在外喝酒。一天,他抱着儿子从院子往外走,女儿也想去玩,在他后面一直喊着“爸爸”。他也不理,头也不回,女儿抓着他的衣角,满眼小孩子的天真,又是一声声的“爸爸”。他冷冷地松开她的手,你回去找你妈,要是跟来,就打你。女儿不知是被吓住了,还是失望,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我赶紧抹干眼泪,从窗口唤回了我那可怜的女儿。我抱着她,跟她讲故事,想方设法让她高兴。边讲边想,等我身子回复了,马上送女儿回去。让一个孩子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成长,有多残忍。
我每天早晨醒来就会感到心灰意冷,尤其是梦到新婚那天的时候。原来那种关怀和温暖都是他的伪装,女儿在他眼里一直都是陌路的煞星,是让他在别人面前丢脸的拖油瓶。他渐渐冷眼相对,恶语连连,以至于慢慢原形毕露。女儿满脸的忧郁像是进行着一个成人的思绪,单纯的小孩子,还认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努力去听话。”
她又在默默的流泪,她似乎对于她自己的宿命已经麻木,渐渐变成卑微的顺从。女儿一直是她的心结,她那双干燥的眼睛只为女儿湿润,流淌。我不知道她的命运怎会到了如此地步,就如我知道她夜中美梦仍带着顷刻转险的情节。她的眼神里时常闪过的东西,给我感觉就像北国的霜雪,看一眼就冷了。大山里藏着太多的秘密,大多慷慨悲壮,瘴气缠愁。她望着山,又倾诉过几回。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日子只要过得习惯了,苦也罢了,福也罢了。早些年,我一直在外打工,光靠他挣的那点钱,孩子早饿死了。他只顾自己,吃好穿好,剩下的可怜的一点钱才拿回家来。孩子上学花光了我的积蓄,不得不出去挣点钱。那时我就明白了,他成家,从来没有想过责任,只是想找一个人来替他承担下来,然后去做一个自认为快活的没用的男人。
这些年来,我没舍得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肉省下来给孩子,孩子得长身体。他嘲笑我,竟廉不知耻地炫耀自己在外的享受。可能是身子透支太厉害了,早早地便干不了重活。回来守着这山和小院,一晃又是好多年。
从那以后,我相信了宿命,也交给了它。如果真有前世今生的因命,我希望下辈子宿命依旧如此,只求换来今世孩子的好因果。”
她泣声发出一念呢喃,传给了佛……
这时一片厚云从太阳上移开,鸿蒙中裂出一片金光,刺眼。佛声似降,善哉……
20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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