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刘存在快要冻成一根麻杆的时候终于等到了阎诚,此时天色正好将黑未黑,光秃秃的老树戳在路旁干硬的泥土里,歪曲的伸进铁灰色天穹。
刘存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弯腰钻进那辆盖了一层厚厚落雪的灰色别克,将拢在棉袄里的手抽出来来回搓着,边抽鼻子边抱怨说,诚哥,你来得也太慢了,我这鼻涕都快冻成冰溜子了。
阎诚有些习惯性的伸手想要往后顺头发,却摸到了一头扎手的板寸,他掰过后视镜,看到镜子里目光阴沉的男人的脸。
诚哥,你这好好的头发怎么剃这么短,看着跟刚蹲完号子……
刘存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住了嘴。
阎诚没理他,一看就显得薄情寡义的唇紧紧抿着,嘴里含着他们这些人就算扎嘴也要衔着的面子。
刘存打个哈哈把这个话题揭过去,说,我就是帮常哥带个话,他说让你回去接着跟他干,最近买卖做的不错,到时候少不了你的。
阎诚靠在车座上,身子往下滑了滑,缩在略显宽大的羽绒服里。
车内像是个温暖的巢穴,他呼吸着,望向窗外光秃秃的行道树。
他还想让我干什么?他问。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倏忽消散的尾音像是被埋入落了三天三夜的大雪。
刘存将手拢进袖子里,朝阎诚的方向侧了侧身,说,老行当呗。
阎诚说,我那笔钱……当时说是三十万吧,我也不多要了,能给我个十万就行,你帮我问问常哥,他什么时候能给我。
刘存表情有些为难,说,明天常哥在老地方组了个局,没别的什么人,就是一帮兄弟在一起聚聚,要不你也过去,当面跟他说说,你之前帮了他不少忙,他也是想留你,不然也不能叫我过来。
刘存说着,打量了几眼阎诚。
阎诚坐得比平时矮了一些,膝盖无处安放的顶在仪表盘下方的内饰板上,也许是因为羽绒服太宽大,乍看上去身形有些瘦削。他的脸有些苍白,三十来岁的模样。头发剃成了板寸,没有了鬓边头发的修饰,脸部凌厉的轮廓便分毫不差的凸显了出来,能清楚看见额角的青色血管,还有一道缝过针的疤痕。
阎诚没有做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刘存想起常利学和他聊过阎诚这个人。常利学说,阎诚看着脑子有点儿木,其实心里什么都清楚。有些人表面装相,遇到事儿就怂。阎诚这个人不一样,他心里有股子无所谓的劲儿,这人要是一不怕死,那世间就没什么能奈何得了他。这种人要是不能给你卖命……
后面的话刘存不记得了。或者是常利学根本就没有往下说。
刘存的目光在阎诚侧脸上停留片刻后说,诚哥,我跟你说实在的,干咱们这行的,有多少把柄握在人家手里,哪那么容易抽身的,威子这人你记得吗?之前给人牵线的时候,有个知情的报警了,被逮了个正着。其实那头早得了风声,威子就是故意蹲进去好帮上头脱罪的,坐个主犯,他家里人得了一大笔钱,什么都给解决了。当初入行的,多少人都是打算捞点儿钱就洗手,可老话说,有命赚也得有命花不是?
听了刘存的话,阎诚面无表情的脸突然露出一个笑容,有点僵硬,像是嘴角牵了两根线,直接缝到了脸部肌肉上。
刘存吓了一跳,阎诚笑起来比不笑的时候吓人,真的,他觉得只有鬼片里的鬼才会像阎诚这么笑。
阎诚问,明天几点?
刘存说,晚上六点,在老地方,不过你心里可得有点儿准备,毕竟是求着人家,别以为自己还跟以前似的。
阎诚将后脑勺磕在座椅靠背上,闭上眼睛。
刘存等不到回应,挥挥手说,算了,我多嘴,明儿晚上六点别忘了。他说完就下车离开了。
车门卷进一些外面的风雪。
阎诚睁开眼睛,透过风挡玻璃看着那个逐渐走远的背影。
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视线中,阎诚才打开车门下了车。一阵从冰封的江面上刮来的寒风带走了他头皮上仅存的热度,将他的大脑浸入一片冰天雪地。他将那些寒风从鼻腔深深吸进肺部,任由风雪洗劫他身体里不多的热量。
他望着江面,心想如果自己的骨灰也能够埋在厚厚的冰层里,那么待明年冰雪消融时,是不是就能感觉到春天。
02
阎诚将车在酒店门口停好,问了门口的服务生,然后向二楼走去。
他推开门时,常利学正跟旁边的中年人谈笑风生,他带着个不到二百度眼镜,穿着质地优良的衬衫,看上去十分像个人样。看见阎诚走进来,把目光放在阎诚身上一瞬,然后就继续端着酒杯跟别人侃侃而谈起来。
桌上的刘存看见了阎诚,挤眉弄眼的朝他使眼色。阎诚没理,走到常利学面前,低声叫了句,常哥。
常利学没有理他。阎诚拿起了一旁的白酒给常利学的酒杯添满。酒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旁边的中年人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抬眼询问似的看着常利学,又打量了几眼阎诚。
常利学夹了一口菜,边吃边说,你讨债来了?
阎诚说,我那三十万,您给个说法。
刘存将勾着旁边兄弟肩膀的手放了下来,差点儿瞪掉了眼珠子。他合理怀疑阎诚脑子里只有一根筋,还是直得根本转不过弯的那种。
常利学意味不明的嘿嘿笑了两声,好像阎诚这话是在他自己的意料之中却没成想阎诚真敢就这么说出来。
常利学看着斜对角坐着的一个留着莫西干头的青年说,我听说以前有种三刀六洞的规矩。
留莫西干头的青年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好尴尬的应了一声说,好像是有。
常利学对旁边的中年人说,刘局长,实在不好意思,今天真是我的过失,改天我再登门赔礼。
刘局长可不想留在这儿看什么三刀六洞,赶紧借口有事离开了。
阎诚依旧瘫着一张脸,说,到底怎么着,先说好了,别事后反悔。
没了外人,常利学把脸拉下来,把眼镜摘了扔到桌上,说,总搞这些老规老矩的多没意思。他说着,拿过旁边的啤酒杯摔在地上,看了看,觉得不过瘾又摔了一个,然后用鞋将碎玻璃碴都归拢到一起,给了阎诚一个眼神。
在场的众人连呼吸声都弱了下去,没有一个敢出声。刘存看了看周围人的脸色,又看了看直愣愣杵在那儿的阎诚,脑子一热,急忙站起来摆摆手说,哎哎哎,常哥,咱兄弟们好不容易聚一次,回去再说吧……
常利学抬起眼皮刮了一眼刘存,后者立马把剩下的话憋了回去,表情凝重起来,不敢去看阎诚。
常利学彻底放弃了文化人的伪装,说,老子为了给你平事儿可不止花了三十万,你还敢来跟我说这话?阎诚,看在你跟我这么多年的份上,你把这次的事当着兄弟们的面清了,我许你回来接着跟我干,把这钱给你,不然的话,你爱滚哪儿去滚哪儿去,但得说好了,你欠我的债得给我还了,你还不上你家里的人也得给我还上!
阎诚低头看着地上的玻璃碴,咧嘴冷笑了一声说,我去你妈的……
阎诚的后半句还没说出来,旁边一个生面孔的青年站起身就朝阎诚挥了一记拳头,嘴里不干不净的喊道,妈了个巴子的,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
阎诚堪堪躲过一拳,毫不顾忌的就要回击对方,眼看场面要一发不可收拾,坐在常利学身边的人站了起来,超过一米九的个子一下就把那个看上去刚入行不久的愣头青年拎开,沉声说道,一边儿待着去,这儿没你插手的份。
常利学等场面重新安静下来,对转身准备离开的阎诚说,之前崔原桥的手下威子哭着求我放他一条生路,我放了,可那小子还没过一个月就回来了,大字不识几个还干不得重活,身上最后的那点儿钱还被一个假的招聘公司给骗了个分文不剩,最后还不是蹲号子去,你说可笑不可笑,哦,不过你和他不一样,你还有前科呢。
酒桌上的众人十分配合的哄笑了起来。
常利学又补了一句,说,出去了才发现谁也养活不起,还气得老婆跟别人跑了,你说这人图个什么?
阎诚已经走到了门口,他面对着门板,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放开了包厢的门把手。他走回常利学面前,拎起裤腿,二话不说就跪在了那堆碎玻璃上,锋利的玻璃片扎进他的膝盖里,碎在在皮肉和膝盖骨之间,鲜血涌出来和地上的酒混在了一块儿,看上去触目惊心。
常利学斜眼看了一下,觉得十分满意。血腥味儿和酒味儿混合在空气中,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常利学的胃口,他面不改色的招呼桌上的众人继续吃,虽然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没了什么食欲。
刘存味同嚼蜡的吃到一半就跑出去抽烟了。他边在外面吹风,边寻思着是不是昨天就不应该叫阎诚来,他不该妄自揣测常利学脑子里的想法,同时也低估了阎诚究竟能犯轴到何种地步。刘存不知道常利学的狠劲儿,但他想阎诚肯定知道,知道却还是来了,就说明阎诚从里面出来后看似天高任鸟飞,实则还是走投无路。那些决定洗手不干的人,出去了,还是一样,甚至更遭,就像一只鸟,身后总有个笼子在追着,所以有些鸟干脆把自己关回笼子里,图个一劳永逸。可阎诚到底是为了什么,刘存想不明白。
这顿饭一直吃到了半夜才结束,饭局结束后刘存直接开车将阎诚拉到了医院,检查了一番,右腿膝盖内部的韧带和半月板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医生说要看术后恢复情况,可能会瘸。手术的时候,带眼镜的医生恨不得把头埋进他的膝盖里去挑那些碎玻璃渣,而阎诚的目光只是木然的停留在医生的厚底眼睛上,心里想的只有两件事,这医生的眼镜度数恐怕又要涨了,以及他现在真的很想抽一根烟。
03
阎诚十七岁的时候学会的抽烟,只抽了两年就戒掉了。
十七岁的阎诚因为打架从高中辍学,才刚混进社会没有多久。
高中时候的阎诚还在忍受着贫穷,有一天因为受不了班主任的冷嘲热讽,忍不住把班主任的一边耳朵给打聋了。校方未深究事件的前因后果,直接让阎诚退了学。
阎诚的父亲早亡,母亲因为这件事情气得生了场大病,本以为好不容易能培养出个大学生却因为阎诚的一个冲动将自己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是的,那是她多年的努力,她操劳半生,本来以为快要能过上好日子了,以为大儿子过几年就能出来赚钱养活弟弟了。她看见邻里家出来的大学生,几乎每一个毕业后都仿佛赚了大钱,穿着锃亮的皮鞋,手提着一堆礼物回来孝敬父母,还能顺便收获一群人羡慕的目光。但现在她等不到了,光鲜的未来化为泡影,越是贫穷就越不能忍受幻想的破灭,可生活总要有个出口,她只有将前半生积累的所有怨怼全都抛给了阎诚。
阎诚听说母亲病倒了的时候,他还在工地上班,他的弟弟跑过来告诉他事情始末时他还被工地上的钢筋绊得摔破了膝盖。母亲中风倒地,家中无人,直到弟弟放学回家时才被发现,耽误了治疗时间,导致瘫痪。
初从其他人那里听说阎诚这段过往的刘存觉得这桥段十分相熟,似乎在哪本书上看到过,又或是从某人那里听说过,又或者这就是他自己的经历。直到很久后他才意识到那是因为这种故事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屡见不鲜。
阎诚遇到常利学时还未满十八岁。
而关于他是如何来到最开始这个只有一间破办公室的中介机构的,阎诚自己也记不大清楚了。或许是某个张贴在电线杆上的小广告,又或者是厕所门板上的一串电话号码。总而言之,他和几个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一起,被蒙了眼,用一辆面包车拉去了一间不知道位于何处的诊所。
他们被安排坐在长椅上等着。他直到看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进进出出时,才感觉心里有些害怕。
有人给了他一份文件,让他签字,他没仔细看里面的内容,只看见了最上面同意书这三个大字。
这时候突然有人从标着手术间的房间里跑出来,嘴里大声喊着什么。有两个人听见声音从隔壁的办公室里冲了出来。
阎诚正站在外面,等着人叫他,那个从手术间跑出来的人慌不择路的狠狠和他撞在了一起。那人看见阎诚瘫着张脸不像善茬的样子以为他跟他们是一伙的,于是抡起拳头就朝阎诚打过去。阎诚的反应很快,向左躲了一下,顺势拧住了那人的手臂。那人惨叫一声,被后面冲上来的两人按到了地上。
常利学将人带回手术室,然后叼着烟走回到一脸茫然的阎诚身前,上下打量着他。
常利学眯着眼问,你多大了?
阎诚回答,十八。
成年了?
嗯。
身份证呢?
没带。
常利学对身边那个身高超过一米九的青年说,老隋,你把他信息给我。
过了一会儿,常利学看着调出来的阎诚的身份信息,狠狠瞪了隋文勇一眼,说,这还是个未成年人!谁送来的?
隋文勇说,崔原桥带过来的,他说没事,主要是配型合适,过三天刚满十八,同意书上改个日期,万事大吉。
常利学说,万事大吉个屁!当警察都是傻子?常利学走到阎诚跟前,觉得这孩子的长相挺让人喜欢,大概是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就好奇的问了起来,你缺钱啊?
阎诚点点头。
要钱干什么?
我妈治病,我借的钱还不上了。
常利学跟隋文勇对视了一眼,表情都有点儿说不出来的奇怪和复杂。心想这未成年人能从什么正规渠道借的钱?多半是借的高利贷。常利学拍了拍阎诚的肩膀说,缺多少钱?
十万……吧。
十万啊,可你卖一个肾可也赚不到十万啊。
那怎么办。阎诚表情有些木讷,说出的话也不像是个问句,更像是与人聊闲磨牙似的敷衍一般。
你来这儿,给我打工,我给你十万块。
那你能先给钱吗?你先给我钱,我在你这儿多干一年也成。
当然可以。
彼时阎诚虽然涉世未深,但心里也反应过来这里压根儿不是什么正规医院,多半是个贩卖器官的黑窝点。不过他人既然进了这儿,想脱身多半也没那么容易,不如先留下搞到钱再说,于是面上装的不知深浅,满口答应下来。
常利学盘问清楚阎诚的底细,发现他的社会关系异常简单,家里就只有瘫痪的母亲和还在上小学的弟弟。他嘱咐隋文勇再去查一下,然后就带阎诚进到了手术间。
阎诚刚走进去就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个魂飞魄散。
条件简陋的手术间里,那个逃跑的人趴在手术台上,没了声息,腰部被人用手术刀划开了一个大口子,医生正从里面取出一个鲜血淋漓的肾脏。
这里不像个手术室,简直就是屠宰场。
常利学笑着对阎诚说,你要没遇上我,你一会儿也得这样。
阎诚被这场面吓住了,语无伦次的说,我不卖了,你放我走吧。
钱不要了?
阎诚愣了一下,原地站了一会儿,却没敢抬头看手术台的方向,他说,你刚才说,给你打工,是要干什么?我不会给人开刀。
学学就会了,你要不干这个干点儿别的也行。
那……那行。阎诚镇定下来,这才敢抬头往手术台上看一眼,他看了一会儿似乎不害怕了,他犹豫着对常利学说,干这个……其实也行,但你得再多给我十万。
常利学看着阎诚黑白分明的眼睛,心说,这还真是个什么都不怕的小子。
04
阎诚走上这条路不能全说是客观环境使然。
他在联系黑中介之前将家里所剩不多的钱拿出来分成了两份。一份用来买前往县城这间诊所的车票,另一份他放在了贴身的口袋里,是用来买离开省城的车票的。
他本来想好了,等卖完肾如果还是还不上钱就干脆离开省城。至于他的母亲和弟弟该怎么样,他没有想好,大概在他离开后也想不好。
他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但是常利学给了他一个机会。
其实他可以逃走,但他更倾向于偏安一隅的选择,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总比自己主动做出选择要轻松得多。
带着阎诚的医生叫庄宇,三十多岁,以前是镇里诊所的医生,因为误诊医死过病人,被注销了从医资格,后来经人介绍开始帮常利学干活。渐渐成了组织里的骨干人物,不干别的,专门负责取肾。
阎诚跟着庄宇学了大半年,这大半年里他白天就待在常利学的黑诊所,晚上没事了就去医院看一下母亲。
弟弟阎泓好像快要升高中了,他没时间管,只是偶尔回家时想起来了才问两句。他们兄弟的关系不怎么亲近,阎诚也从不过多干涉弟弟的生活。只是有一次,他回家很早,看见他弟弟阎泓正坐在餐桌前吃饭。阎泓看见他这么早回来也愣了,然后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阎诚拉开凳子坐下,吃了几口问道,这是你自己做的?阎泓说,是啊。阎诚点点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闷头吃饭。吃完饭,阎诚想要去洗碗。阎泓说,你放那儿吧。然后不由分说的将阎诚手里的碗接了过去。阎诚看着阎泓走去厨房的背影,像是才发现原来自己家里还住着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但这孩子会自己做饭,比小猫还好养活,他想着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第二天,阎诚从沙发上醒来,发现房间空空荡荡的。阎泓上学去了,还给他留了一份早餐。
他吃光了早餐,然后又睡过去,直到夕阳的暖光将他晃醒,他才恍恍惚惚的从屋子里飘出去。
傍晚的街上十分热闹,小商贩在街边摆起了地摊,家长领着背着书包的小学生正往家走,他从热闹的人群中穿过,嘈杂的声音响在耳边又渐渐飘远,那些吆喝声、笑语声、家长里短的闲谈声将他的身体刨空,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最后竟变成了一个谁都看不见的幽灵。
他不知不觉飘到了阎泓的高中校门口,站在一颗老槐树下,眯眼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人们从老槐树旁边走过,没人注意到他,就好像他的确站在人间以外。
阎泓跟几个同学从门口走了出来,正和同行的男生说笑。突兀的,好像他有着别人没有的某种通灵术法,感应到了阎诚的存在,于是他没有任何缘由的转头向那颗老槐树看去。
阎诚没有想到阎泓会看到自己,他想要走开,却感觉原本空虚的身体渐渐变得沉重起来,脚下像绑了铅块一样难以挪动分毫。
阎泓跟同学挥手道别,转身向阎诚走过去。
你回家吗?阎泓说了一句回归人间的咒语,于是阎诚感觉他又变回人了。
阎诚嗯了一声,然后没话找话的说,你放学了?
阎泓提了提肩上的书包带说,是啊。
阎诚手足无措,像个迷路的人似的,跟在阎泓身边,一路上,他们谁也没说话,走到家门口,阎诚才像是找到了自己的四肢,如梦方醒的说,我……我还有点儿事,你先回吧。我给你留了点儿钱,放在了客厅桌子上。
阎泓应了一声,然后从兜里掏出钥匙低头开门,怼了几次都没准确锁孔,他有些烦躁的叹了口气,突然转头对正在下楼的阎诚喊了声哥。
阎诚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你今晚回来吗?阎泓问。
不了。
哦。阎泓重新低头去鼓捣门锁,钥匙卡在一半的位置,死活不动了。
阎诚走到楼梯转角的位置,然后再一转弯,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他又重新飘入了人群中。
常利学让崔原桥找了个秘密屠宰场,将阎诚和一套手术工具一起扔了进去。
于是阎诚一头扎进了屠宰场里血淋淋的车间。
他觉得这样很好,不管好事坏事,他觉得总得有个事让他能疯魔似的钻进去,他不想跟那些病人家属一样整天要死要活的在苦水里泡着,人首先要找点儿事干,或者哪怕是找点罪受,这事这罪得是人主动找的,而不能是上天的安排,只有这样心才能有个地方搁下。
屠宰场的工人最近总能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角落的操作台前,手里拿着手术刀,对着那些器官比比划划的。他们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神秘,有些可怕。
工人们从没听这个年轻人讲过话,他像个变态杀人魔一样,穿着雨靴,脚踩在厚厚的血垢上,日复一日站在堆积成小山的内脏进行着谁也看不懂的工作,他手边摆着一排被擦得锃亮的手术工具,头顶挂着一排被解剖下来的动物内脏,他像幽灵一样沉默,任凭阴寒的操作间耗干了他身体里最后的一点人气儿。
半年后他离开了屠宰场,又一次跑到阎泓校园门口那颗老槐树下,这次他没能再见到阎泓。
当他知道阎泓已经上了高中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早已远离人间。
05
在阎诚二十五岁的时候,他喜欢上了去寺庙里拜佛。
那时的他以为,只有在祭奉诸神时自己才能抛弃原本流落尘世的躯壳,在神佛永恒静默的目光里获得片刻纯洁和安宁。
但转出庙门,他心中刚被填满的深洞就又被周围的环境掏空,于是他只好重又奔向女人白花花的肉体,和声色犬马中去了。
他在这一天获得了两种安宁,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心满意足的睡下,做个多年不曾光顾的美梦。
可当深夜来临时,这两种安宁就如同过期的止痛药迅速的失去了效用,他复又辗转反侧,等到天快亮时才能睡着。可是就算睡着了,也是掉入一个又一个噩梦里。
他在二十岁时就获得了比任何一个医学院里的学生都要精湛的外科手术技巧,也比同龄人多了一把肉眼可见的白发。那条被自己套在脖子上的绳索连着一辆奔往地狱的马车,他在后面拼尽全力的奔跑,跌跌撞撞的在这世间攀爬,他会因为被勒住脖子时而感到窒息,会因为摔倒在地而被弄得满身血痕,而他不停奔跑的目的只为了耗尽胸腔里最后一口气然后一头撞死在终点的石头上。
他给常利学签下的契约书已到了两年之期,但无形之中有一个铁笼子已经将他牢牢的锁在了里面。从他当年做出决定那时起,命运的钥匙就已经被他亲自交到了别人手上。
他不愿意去坐牢,他宁愿少活几年,也不愿意过那种失去自由的日子。况且就算现在去自首,顺利熬到出狱,那医院里那个人怎么办?阎泓怎么办?阎泓还没有大学毕业,虽然没向他要过什么钱,但他打工赚的那点儿钱只够养活他自己。他在常利学那里还有之前商量好的三十万元没有兑现,他知道常利学在用这些钱拿捏自己,但是他没有任何办法。
天又亮了。他看着窗外熹微的晨光想。
他抬起手臂遮挡住疲惫的双眼,手臂上有一排新旧不一的划痕,因为伤口的形状太过整齐,所以显得更像是一种实验或者练习。
就定在三十岁好了,还有不到五年,那时候阎泓也已经大学毕业了,至于医院里的那个人,估计再过两年也就不行了。在那之前,他需要再赚一些钱。如果发生什么意外更好,只需要再做一些练习……没错,没什么好犹豫的,就这样定下来,这回他的刑期终于有了期限,他又觉得自己比这世间的大多数人幸运了,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滴滴滴——
手机短信的提示音响起。
需要取货。
阎诚拿着手机看了一会儿,缓慢的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驱车赶到了小诊所。原来的医生庄宇已经不在这里干了,准确的说,他是消失了。阎诚也不知道庄宇去了哪里,人又是否活着。
他打开手术室的门,看见躺在手术台上的是一个年轻女人,身上衣着不整,脸上的浓妆已经有些花了,年龄应该在二十岁左右。
常利学说雇主比较着急,所以才大早上就叫他过来,其他手续已经办妥,让阎诚不用操心。
阎诚穿上白大褂,戴上橡胶手套,一边翻着女人的眼皮,一边向常利学问道,她怎么了?
小姑娘胆子比较小,给她吃了点药,睡着了。常利学回答。
阎诚没有怀疑,点了点头,让其他人都出去,然后开始有条不紊的进行消毒和麻醉等工作。
准备工作进行到一办的时候,他发现那个本来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女人突然睁开了眼睛,正疑惑的看向他。
你是谁?
阎诚没想到她会醒过来,愣了一下后随口回答道,我是医生。
医生?女人明显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捂着晕眩的脑袋问道,我怎么了?
阎诚拿着麻醉针,意识到面前这个女人有些不对劲。他语气不自觉的变得冷漠下来。
躺好,不要乱动。
你……你要给我打什么?
女人的目光明显变得警惕起来。
阎诚有些不耐烦的说,别动。
女人躲开了阎诚的手,环顾四周,才发现这里并不像是正规医院的样子。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再过来我就喊人了!
阎诚看着女人防备的样子,明白过来什么,他将手上的针管扔到托盘里,转身离开了手术室,将女人反锁到里面。
他打开隔壁办公室的门,发现常利学正在旁边的办公室里看电视剧,看见阎诚走进来,目光依依不舍的从电视剧上移开,问他,怎么了?
阎诚张了张口,将原本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说,没怎么,落了样工具。
常利学不疑有他,又回头继续看电视了。
阎诚走到后面的柜子,装模作样的拿了点东西,然后一言不发的又回到了手术间。
那个女人正站在门口,应该是在研究怎么开门,阎诚将她一把推了回去。
哎,你干什么……
闭嘴!
阎诚一把捂住了那女人的嘴。
那女人似乎被吓到了,忙不迭的摇头,表示自己不会轻举妄动。
阎诚将手移开,问她,你是被绑来的?
什么?
女人有些疑惑,似乎在回忆,她说,我不知道,我昨晚好像喝多了,然后醒了就到这儿了,你是什么人啊?
或许是阎诚长的实在不像坏人,她语气虽有些慌张,但是神情并没有多害怕。阎诚这才发现她的眼睛很大,看人的目光透着天真,醒着的时候面目生动起来,看起来年纪更小了。
你叫什么名字?阎诚问。
我叫阿布。
你是站街的?
阿布的嘴不高兴的撅起来,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
阎诚坐在手术台上,微微仰头,用蹲下和小朋友说话的姿态问她,你还记得自己怎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吗?
阿布摇摇头,我就记得昨晚有个以前接待过的客人来找我,再后来……我就睡着了。
那个客人长什么样?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年纪不是很大,而且长得特别高,得有一米九了吧。
阎诚想,那个人应该是隋文勇。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阎诚的脸色沉了下来,看上去有些可怖。
阿布摇摇头,心里突然没来由的狂跳。
阎诚将手术刀的另一端杵在她的腰上,阴狠狠的说,是负责取你这里的肾的。
阿布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去。她用手捂住嘴,避免让自己大叫出声来,她虽然涉世未深,但知道这里恐怕是个倒卖器官的黑窝点,周围也一定都是他们的人。
哥……你别……你别吓我。大滴的眼泪从她的眼里滚出来,她哆嗦着后退,想要远离面前这个人。
阎诚被这声哥叫得愣了一下,他看着这个和自己弟弟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心里突然涌上了一种说不明的情绪。
阎诚问,你从来没答应过谁要卖肾吗?
阿布一个劲儿的摇头,没有。
把袖子撸起来。
阿布有些疑惑,但还是照做了。阎诚看见她胳膊上有个很容易被忽视的针眼。
阎诚指着她胳膊上的针眼问,谁给你采过血也不记得了?
阿布凑近了仔细看过去,表情先是疑惑不解,后来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天啊,之前也有过一次,我睡醒后就发现胳膊上有个针眼,我怕感染上艾滋病毒,还特意去医院检查过。说完她又补充一句,我不吸毒的。
阎诚心里一沉,他就知道常利学所谓的“急活”背后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们干这行有特定的规矩。倒卖是倒卖,非法行医是非法行医,但雇主和肾源之间从来都是自愿买卖,无论这些卖肾者为的是什么,他摘的都是自愿躺到他手术台上的人的肾,或者至少是自愿做过配型,亲自点过头的人。但是这个小姑娘和别人不一样,她是被强迫带来这里的,如果她没有因为安眠药失效而提前醒过来,那么她第二天就会发现自己被莫名其妙的夺去一个肾脏!
他不明白常利学为什么突然会这么干,但阎诚认为有些底线是不能碰的,比如杀人,比如不经本人允许而去摘掉他的一个器官。因为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他在入行的时候就划下了这样的底线,这种底线不是天定的,也不是国家定的,而是他自己定的,这样他就不算是服了天,也不算是服了谁定下的规矩。这点很重要,作为一个人,既然长了颗什么都要想上一想的脑子,那就是要什么都不服,这样才不算背叛了自己的大脑。
如果非要问他为什么这么定,他也不会回答。回答就是承认了,承认了自己在接受某种影响和安排。
他只是不愿意按剧本演出。他天生反骨。
阎诚看着眼前这个落入陷阱的小鸟,他心里没有任何挣扎和犹豫,就好像他接下来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阿布,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
阎诚的声音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显慌张,温和而冷静的声线安抚了对方的不安,似乎他真的只是一个在给病人看病的医生。
阿布点点头,她没有那么害怕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莫名的很信任眼前这个人。
阎诚说,你答应我出去以后不要报警,我就放你离开。
阿布拼命点头,就差对天发誓了。
她说,我肯定不报警的,你就放了我吧,我出去后肯定不和任何人说,如果有人问我就说昨晚在陪客人,我朋友不多,都是同行的小姐妹,大家经常行踪不定的,她们不会怀疑我,等出去后我就当从来没有见过你……
阎诚从没见过这么上道的,示意她不用再往下编了。
他说,好了,我相信你。现在是早晨,好多人都不在,趁现在门口没人看着,我悄悄带你出去。但是我不能离开太远,出门后,你往左转,到岔路后再左转,然后一直跑就能到公路上,记住了?
我记住了,谢谢……谢谢你,哥……
阿布说着又哭了起来。
我不是你哥,我叫阎诚。他冷漠的纠正道。
06
兜头一盆凉水泼到阎诚身上,激得他清醒过来。铁管毫不留情的招呼在他身上,大腿、小腿、手臂、肋骨、后背,他勉强的护住自己头脸和腹部,耳朵里传来阵阵嘈杂的嗡鸣。一开始他还能准确数出自己受伤的部位,渐渐的,他也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究竟是那块更疼了。
骨头碎裂的声音夹着棍棒与皮肉接触时的闷响让在场的人听得心惊肉跳,刚入伙的刘存和其他几个小弟谁都没见过这阵仗,在一边站着,看傻了眼。
只有隋文勇上前劝了一把,算了,常哥,别把人打死了。
常利学直起身,将手里的铁管扔在一边,偏头对隋文勇说,去把抽屉里的东西拿来。
隋文勇眉毛一皱,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常利学冷冷的看着隋文勇。
隋文勇叹了口气,只好听从吩咐从办公室的抽屉里取出一支针剂递给了常利学。他知道常利学发起狠来不把对方收拾服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常利学蹲下身,让阎诚看清他手里的东西。
阎诚看着眼前那支晃来晃去的针管,瞳孔也跟着缩紧成了针尖大小,他的身体在不受控制的发抖,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
常、常哥……
阎诚终于对常利学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别……
别?
常利学冷笑了一声,抬脚狠狠踢在他的肚子上,说道,现在知道求饶了!那你他妈知不知道这单生意的雇主是什么人!那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一个供体!
常利学一把按住阎诚的胳膊,另一只手拿着针管就要往他身上扎。阎诚本来已经被打的失去了反抗能力,但这时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常利学的钳制。
阎诚用一只胳膊挪动着身体,试图离那支针远一些。他看着常利学说,常哥,我错了,是我错了……
常利学咬牙切齿的说,求饶没用了,阎诚,我养你这么多年,是真没想到你能给我来这招。你不听话,我有办法让你听,放心,剂量不大,第一次可能有点儿难受,多来几次就好了。
阎诚依旧挣扎着向后退,嘴里含混不清的说,我不敢了……常哥,你以后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求你,常哥……
常利学朝隋文勇一偏头,吩咐道,老隋,你给我把他按那儿。
隋文勇上前控制住阎诚,厉声说道,你老实点儿。
阎诚还在因为恐惧不自觉的挣扎,隋文勇见状只好下了重手,随着一声惨叫,地上的人终于停止了反抗。
阎诚眼睁睁看着针管里的液体流入自己的血管,在恐惧和绝望的情绪中竟生出一丝荒诞之感。他自始至终都在和常利学对视着,平日漠然的双眼里爬满了不甘与仇恨,偏偏没有了刚才的畏惧。还有一些藏在更深处的什么东西,那东西像一个黑洞,将周围的光芒吞没殆尽。
常利学看着阎诚,原本阴沉的目光渐渐消失,变成了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常哥,行了吧。隋文勇松开了阎诚,对常利学说。
常利学眯了一下眼睛,对半死不活的阎诚说道,你最好记住今天是怎么求我的,没有下一次。
隋文勇对还没反应过来的阎诚说,针管里的只是葡萄糖,常哥不会真把你怎么样的。然后他对傻愣在一旁的刘存说,你过来搭把手,扶他回屋。
刘存这才把哽在喉咙里的唾沫咽了下去。哎、哎……来了。
阎诚躺在吱嘎作响的铁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那些深深浅浅的水渍,用尽全力催眠着自己,但他发现自己还是睡不着。他不想再待在诊所的宿舍,于是披了件衣服,到外面打了辆车。
司机问他去哪儿。他愣怔了片刻,问司机今天周几。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这位奇怪的客人,说周二。
阎诚报了个地址。他记得阎泓和他说过,因为学校离家比较远,所以周日到周四的晚上他都会在学校住,周五晚上才会回家。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用钥匙开了门,屋内漆黑一片。他已经将近一年没有回到这里了。他没有开灯,倒头躺在沙发上。世界突然变得极度安静,这下他终于有了睡意,只将脑子排空好好的睡上一觉,就仿佛这一觉可以解决人世间所有难题,当他醒来后周围的一切都会变好。
正当他要合上眼皮沉入梦乡的时候,他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门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走廊的声控灯给他的轮廓描了一层金黄色的边。他和那影子对视了很久,谁也没说话。
阎泓?他想要起身,脑袋刚离开靠枕就又摔了回去,眼前的黑暗里似乎跳出了许多斑斓的色彩,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
那个黑乎乎的人影出声了,问他,怎么不开灯?
你今天不住校吗?阎诚问。
今晚在这附近打工,就顺路回来了。阎泓说着,伸手开了客厅的灯。
强烈的光线下,阎诚下意识的想要抬手去挡眼睛,但胳膊抬到一半又放了下来。
你怎么了?阎泓的脸色瞬间变了,目光落在他耷拉在沙发边缘的胳膊上。
阎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觉得掌心湿漉漉的,借着灯光才看到沙发边缘被他蹭上了一大片暗红色的血。他看了看沙发又看了看阎泓,用另一只手撑着坐起来,又在沙发边缘暗暗搓了两下。有长达半分钟的时间,阎诚看着沙发上的血渍,阎泓看着阎诚,他们俩谁也没说话。最后还是阎泓先问,用去医院吗?
阎诚心说他自己也算半吊子医生,这点事还用白花钱去什么医院吗?但这他可不能跟阎泓说。
不用。他晃晃悠悠的站起来,转了半圈儿,才想起来问,药箱在哪儿?
阎泓注视着他,面露狐疑的说,在柜子里面,我给你拿……你和别人打架了吗?
嗯……阎诚避开阎泓的眼神,闷头应了一声,将外套脱了下来。他舔舔嘴唇,觉得有点渴,正想让阎泓帮他去药店买点注射用的盐水,突然听到身后的阎泓说,你腰上好像也有血……
阎诚想要扭头去检查,却感觉后腰的衬衫好像被掀开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得回身躲开,没成想一屁股摔进了沙发里,伤处准确的磕在了沙发扶手上,他弓着腰喘息了很久才将这阵疼缓过去。
阎泓的手还停在半空中,像是傻了一样。
他反复想着刚才在阎诚腰上看到的那道伤疤是不是自己眼花。
阎诚看见阎泓震惊的表情,心说,今天可真是太糟糕了。
阎泓走上前,看样子是想要再确认一次,可阎诚的目光又让他缩了回去。他只好把药箱放到茶几上打开,问道,要我帮忙吗?
阎诚翻出消炎药扔进嘴里,语气变得冷漠起来,说,不用,你帮我去药店买点东西,过半小时再回来。
哦。
自己在生什么气呢。阎诚咂摸着嘴里药片的苦味儿,看着空荡荡的客厅想。
兜里的手机一直在嗡嗡作响,来电显示是常利学。
他并不想接。
他刚得到片刻安宁,只是片刻,那匹牵着他的马就又跑了起来。
那个驾马的老爷你什么时候能停下?后面被绑在绳索上的奴隶已经跑不动了,你看他肢上全是摔出来的伤痕,他肺部疼的快要炸来,里面的血管正在破裂,血液开始争先恐后的从他的喉咙里跑出来。你看他被疾驰的马带得飞了起来,脖子被勒得又细又长,像一只人皮风筝飘在空中,因为他破碎的胸腔里渐渐生出一个黑色深洞,吸走了生而为人所应有的重量。只要你行行好,让马儿轻轻转个弯,他就会被摔死在那面厚重的石墙上。那是他的终点之墙,令他恐惧又渴望。
阎诚拿起电话,拇指滑动到接听键上。
她报警了。
电话那边的人说。
写在后面:
这个故事原本并不是这样的……关于后面驾马老爷的那一段其实就是我突发奇想的社畜之歌。阎诚在上篇看起来可能会比较惨,但选择了犯罪道路的人不值得同情。下篇更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