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的姐，我让我老公去找您，半小时到。哎……哎哎……姐，不见不散哈！”
表面笑嘻嘻，心里MMP，刚刚饭桌上的好情绪一扫而光。
最近蒋英觉得自己快要人格分裂了，见人矮三分，笑脸递上去，一口一个姐地叫，想起那副低头哈腰的奴才相，有时候真恨不得赏自己个大嘴巴。
保险这活还真是，孬汉子干不了，好汉子不愿干，可话说回来，自从背上一百多万的房贷，家里的日子捉禁见肘，多亏这份兼职的收入，手头才又松宽起来。
“人到中年不如狗”，身边的几个姐妹，谁不是一边喊着不想活了一边困在泥潭里拼命挣扎呢。
2
停车，上楼，开门，卧室里传出震天的呼噜声。
“胖子，胖子，赶紧的，赶紧的……”
蒋英咋呼着冲进卧室：
“帮我去取份保费！四千块钱，我都垫一个月了，好歹有钱了还是现金，说没时间存银行。现在这人咋都这样……”
正午睡的胖子并不接她这茬，睡眼惺忪地摇晃着身子往厕所跑：
“喝了多少，一斤吧？”
“老公，吃顿午饭拿到六万多的大单唉，我能提一万多呢……哎哎哎……赶紧的去拿钱，我都头晕死了！”
“不去！”
解决了内急的胖子一头扎到床上：
“一个女人家，喝得云山雾罩的，你看你还有个当妈的样子吗？滚！”
胖子拉过被子蒙住头，蒋英石化！
NND，老娘我特么容易吗，要不是摊上你这种怂包男人，谁不愿意岁月静好啊！
蒋英抬起头，把眼眶里打转儿的泪水硬生生逼了回去，抄起车钥匙，噔噔噔地下了楼。
出了小区大门，她感到心慌气短，悬在脑门上的心脏跳得蹦蹦作响。摇下车窗，一阵凉风吹进来，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脚油门，车子飞驰而去。
3
转眼出了闹市，车子驶上车辆稀少的新城区，过了前面的十字路口就到目的地了。眼看着倒计时的绿灯熄灭，直行和左转黄灯亮起来，蒋英轻点油门冲了过去。
就在同时，对面车道一辆左拐的白车斜冲过来，她本能地踩刹车向右急打方向盘，刺耳的刹车声里，车子失控般地撞向路边的护栏，惊恐的蒋英被巨大的冲击力甩出车外。
蒋英醒来时，发现自己倒在道路中间的护栏下面，耳畔人声嘈杂警笛大作，几辆警车顶部红灯旋转，救护车的顶灯则闪着神秘的蓝光。
蒋英活动下手脚，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她的车周围拉起了警戒线，十几名交警和白大褂站在里面，警戒线外面围满了看热闹的村民。
走近几步，蒋英看到了她自己！
她脸朝外趴在方向盘上，口角的鲜血蜿蜒如蛇，新做的发型被风吹散了，胡乱地遮住大半张脸。她的右手搁在右腿上，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侧，白皙圆润的手腕上墨绿色的镯子闪着醒目的寒光。
蒋英跑过去，使劲摇晃她的肉身，没想到却扑了个空，她固执地把自己抱在怀里，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气息。她哭喊着去求站在一边的白大褂，他们三个人兀自谈笑着，没有人能看到她。
“司机家属来了！”
一名小警察跑过来跟他的领导汇报，蒋英看到胖子兄弟俩走过来。他们在离车两米远处站定，面无表情地打量她。交警头头儿惋惜地说，人不行了，对方没跑，你的人酒后驾驶，闯红灯……
胖子面色惨白，腿一软蹲到地上。
4
消防车到，几名消防员开始手脚麻利地破拆轿车。十多分钟后，众人小心翼翼地把瘫软的蒋英抬上担架，胖子被安排随救护车去医院太平间，他哥跟着交警和对方司机去事故科。
蒋英木然地尾随在众人后面上了车，她紧挨着胖子坐下，试探着把自己的两只手搭在胖子的左手上，满脸凄苦地看着他。胖子的目光始终没离开担架上的老婆，两行泪水静静地流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胖子你哭出来啊，你要憋坏了咱闺女可咋办……”蒋英趴在胖子的腿上，哭软在座位上。
刚到医院，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叫住她：
“嗨，你被车撞了吗？”
活见鬼了!蒋英吓得浑身哆嗦起来。
“不要怕，我是好人。你的灵魂最多只能在这里呆49天。过了七七，就得进生死轮回了。哭是没用的，趁着阴气旺盛，有事抓紧办，等到最后阴气耗尽怕是有心无力了。”
姑娘叫李媛媛，是本市技术学院的大学生。大二时结识邻市一土豪，禁不住诱惑做了人家的外室，去年生下一男婴后被大婆发现，撕了个鱼死网破。儿子被抢走，姑娘一时急火攻心诱发脑血管瘤破裂，正在ICU用呼吸机吊着呢。
姑娘尘缘已尽，现在还有一个心事未了，手机里近百万理财产品父母不知情，她得瞒过老男人，尽快把用户名和密码告诉父母和弟弟。
姑娘一边跟蒋英聊天，一边不时跟路过的人（gui）打招呼，蒋英这才发现，身边竟有不少自己的同类，他们都行色怱怱满腹心事的样子。姑娘扯着她让她看，鬼魂跟人最直观的区别是，走起路来脚不沾地，仔细看是飘在地面上的。
媛媛走后，蒋英开始考虑后事。父母早已离世，女儿大学好专业热门，也不用太操心。虽然新房子增值了近一倍，可没了自己的收入，月供成了大问题。思来想去，只有胖子最可怜。
胖子这种窝囊废，好女人谁能看上他，找个恶毒的女人过日子，也只有给人家当长工的份了。要不是自己一时糊涂闯下大祸……唉!
5
蒋英决定回家陪陪老公，她想起媛媛姑娘的告诫，不敢动用意念，溜达到医院门口，正好11路公交车开过来。
车子行稳，听到坐在后排的两名妇女聊得正欢：
“新城区大高十字路口又撞死人了，那个地儿真邪性，去年三起车祸死了十个人，这才不到一年……”
“今天这个也是该着，一个女人家家的喝上一斤多白酒，还闯红灯，人没了怕是也陪不到几个钱……”
之前蒋英见了这种俗人都是躲着走，现在听着她们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突然从心底生出强烈的羡慕来。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胖子的哥嫂和几个同事在客厅里沉默地坐着，疲惫不堪的胖子正跟蒋英的哥嫂汇报事故处理经过。
交警方面事故责任认定明确，鉴于蒋英酒后驾驶和闯红灯的违章事实，蒋英对本次事故负全责。对方司机是新手上路，十九岁的孩子被车毁人亡的惨状吓傻了，他的父母主动提出给五万，要求过了今天再不追究，胖子已经签署谅解书。
嫂子问，囡囡明天回来么？
听到女儿的名字，蒋英又哭起来。胖子吭哧半晌，说：
“后天囡囡参加英语四级过关考试，我没敢告诉她。到时候他伯伯和大妈去学校接她，出了考场直接回家。让她妈等她两天，我想她妈肯定是愿意的。”
“我愿意……”蒋英点头如捣蒜，随即哭晕在地上。
6
众人告辞，胖子颓废地倒进沙发里，双手抱头，从抽泣到哀嚎，直哭得身子抽成弯曲的虾米。
无计可施的蒋英蹲在地上搂着他，夫妻俩在时光交错中抱头痛哭，蒋英心痛如刀绞，她和胖子再也无法交流了！
胖子睡着了，蒋英靠在他身边暗自垂泪。本分的老公、出众的女儿、温暖的家转眼没了，不作不死，这句网络流行语今天真的在自己身上应验了。
胖子是个没有大志向的人，在政府部门的闲职上混了大半辈子，从女儿考上大学，就扬言人生圆满了；蒋英心劲强，凡事都愿意跟个风拔个尖儿，房价刚上涨那会儿，靠信用卡套现凑齐首付买了个大四室。
贷款放下来，在每个月近万元的还款压力下日子过得百爪挠心，蒋英是个闲不住的人，很快，她去保险公司做起了兼职。
蒋英以前研究过心理学，跟客户交流总是能抓住各色人的痛点，连续签了几笔过万的单子，两个月下来她的业绩就超过了专职员工。
蒋英得知有名客户是本地一土豪的相好，刚被派到土豪开的驾校当会计，就委托这个客户帮忙在教练车上分一杯羹，并许愿说事成之后两人五五分成。事情过去大半年，在她已经快要把这件事忘了的时候，客户突然约她外出聚餐。
土豪是当地的公众人物，是男女老少嘴里的“五哥”。五哥生的肥头大耳，是个奔六的老男人。利益在前，蒋英当然不负众望，整个晚上各种喝，喝得一桌男女鬼哭狼嚎东倒西歪，最后只剩下她和五哥两个好人。
她识趣地留下来帮五哥处理善后，一阵忙乱送走众瘟神，两个人便在“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惺惺相惜里滋生出“世人皆浊我独清”的欣赏和仰慕来。
接下来开房、打炮似乎水到渠成。在跟大佬半推半就的暧昧里蒋英的业绩一路飙升，随着银行卡上的数字跳跃着增加，她对老公和女儿的那点儿愧疚也风轻云淡了。
7
熟睡的胖子静如处子，蒋英知道自己已经不配和他继续生活在一起，更没有同情他的资格了。
她也知道，人一旦犯了错误就得承担后果，这个车祸就是命运对她的惩罚，这样清清爽爽地离开应该是她这种人最好的结局了。
蒋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想明白后反而一身轻松，她内心宁静，安心地守着她的家，就这样等着诀别时刻的到来。
第二天胖子一早就出去了，下午回来时神清气爽，丝毫看不出新丧的哀伤和颓废来。他简单吃了点儿饭，洗澡刮脸，搬出家里的保险合同书，把属于蒋英的一份份挑出来，用手机把保额算了两遍，心满意足地笑了。
看来胖子不知道酒后驾驶属于保险责任免除的款项，蒋英的还是不乐意了。
她跳上床，骑在胖子身上扑哧扑哧一阵乱打，打累了挨着胖子躺下看他玩手机。他正爬楼看他俩以前的微信聊天，看着看着，随手把手机一扔：
“老婆，明知道你喝大了，还赌气激你开车出去，你也别怪我心狠，你走到这一步都是命。拜你所赐的这顶绿帽子，我特么戴够了……”
蒋英吓得一哆嗦，原来胖子一直知道她那些破事，他不撕不闹，只能说明他棋高一着。“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这些年真是太小看这个怂人了 ！
果然男人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没心没肺的胖子都堕落成这个样子了，她决定去看看五哥。
8
蒋英赶到酒店的时候，清一色的一桌男人喝得正酣。
男人在酒桌上的话题总是离不开女人，今天这里聊的正是她这个刚刚命丧黄泉的悲催女人。
“放着好好的班不上，满世界跑保险，估计也不是个正经鸟儿！”
“女人敢喝一斤多的白酒，老天爷不收她收谁啊？”
“得了，她男人到清明节光给她送瓶酒去就行了。”
“这种疯癫娘们儿死了死了吧，再给她送酒还美了她！”
人们打着哈哈，所聊话题仿佛无关一条鲜活的生命。
五哥举杯在手，做总结性发言：
“也别把错儿全怪在酒上。一个女人，没有一技之长还不想吃苦受累，要真让你挣到钱，也太小看咱男人当家的这个社会了……”
这是骂我该死呢！说好的“巾帼不让须眉”呢？说好的“古代花木兰现在撒切尔”呢？
蒋英一口老血喷出来，冲上去伸手打翻那只高举起的酒杯。
送到嘴边的杯子毫无预兆地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粉碎。
“操，见鬼了！”五哥大骇。
9
接下来蒋英沮丧了一整天，自己精明一世，做了鬼才刚明白，在自家男人身上找不到安慰，到别人老公那里去寻求平衡，简直是自取其辱！
心灰意冷的蒋英只等见上女儿一面，就安心上路了。
大人们商量回来后先把囡囡带回家，由大妈和舅妈一起把不幸的消息告诉她，免得姑娘当着她妈妈的遗体情绪失控，扰乱了死者的安宁。
囡囡跟在大伯大妈后面进了客厅，径直走进自己的小卧室，蒋英小心翼翼地尾随其后，生怕女儿有个三长两短。大妈和舅妈推门进来，舅妈拉住囡囡的手坐到床沿：
“孩子，你妈妈出车祸了！”一边的大妈开始抽抽搭搭地哭。
“我妈在哪里？”姑娘面色平静。
“你妈在医院太平间，咱们去看看她吧！”
一行人驱车赶到医院，找到太平间的值班人员，天已经黑下来。
蒋英安静地躺在冰棺里，面色惨白口唇红润，新买的羊绒大衣有处女光闪耀，双手交叉在腹部，腕上的玉镯润泽亮丽。
蒋英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韩剧，小姑娘在49天的时间里历尽千辛万苦才集齐三个人的眼泪。如今自己一步走错，竟连一滴眼泪的情分都带不走。
人啊，真是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
蒋英身后，太平间厚重的墙壁幻化成一片田园美景，鲜花盛开，彩蝶飞舞，莺啭燕啼，乐声袅袅。
她知道自己的时辰到了，她最后看一眼冰棺旁肃立的众人，决绝地转身，向着下一世的新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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