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讲一个男人的故事吧。
他考上山东大学那年,家乡为之轰动。他是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父母乡亲和他自己都认定这位青年的前途一片光明。他在同当时其他年轻人无异的热血激昂中度过大学时光,1995-1996年间,为纪念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他带着学生特有的热忱写下一篇作品——《大中华民族复仇主义宣言》,这文章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是《男儿行》:
炎黄地,多豪杰,以一敌百人不怯。
人不怯,仇必血,看我华夏男儿血。
男儿血,自壮烈,豪气贯胸心如铁。
手提黄金刀,身佩白玉珏,饥啖美酋头,渴饮罗刹血。
儿女情,且抛却,瀚海志,只今决。
男儿仗剑行千里,千里一路斩胡羯。
爱琴海畔飞战歌,歌歌为我华夏贺。
东京城内舞钢刀,刀刀尽染倭奴血。
立班超志,守苏武节,歌武穆词,做易水别。
落叶萧萧,壮士血热,寒风如刀,悲歌声切。
且纵快马过天山,又挽长弓扫库页。
铁舰直下悉尼湾,一枪惊破北海夜。
西夷运已绝,大汉如中天。
拼将十万英雄胆,誓画环球同为华夏色,到其时,共酌洛阳酒,醉明月。
男儿行,当暴戾。事与仁,两不立。
男儿当杀人,杀人不留情。
千秋不朽业,尽在杀人中。
昔有豪男儿,义气重然诺。
睚眦即杀人,身比鸿毛轻。
又有雄与霸,杀人乱如麻,
驰骋走天下,只将刀枪夸。
今欲觅此类,徒然捞月影。
君不见,竖儒蜂起壮士死,神州从此夸仁义。
一朝虏夷乱中原,士子豕奔懦民泣。
名声同粪土,不屑仁者讥。
身佩削铁剑,一怒即杀人。
割股相下酒,谈笑鬼神惊。
千里杀仇人,愿费十周星。
专诸田光俦,与结冥冥情。
朝出西门去,暮提人头回。
神倦唯思睡,战号蓦然吹。
西门别母去,母悲儿不悲。
身许汗青事,男儿长不归。
杀斗天地间,惨烈惊阴庭。
三步杀一人,心停手不停。
血流万里浪,尸枕千寻山。
壮士征战罢,倦枕敌尸眠。
梦中犹杀人,笑靥映素辉。
女儿莫相问,男儿凶何甚?
古来仁德专害人,道义素来无一真。
君不见,狮虎猎物获威名,可怜麋鹿有谁怜?
世间从来强食弱,纵使有理也枉然。
君休问,男儿自有男儿行。
男儿行,当暴戾。事与仁,两不立。
男儿事在杀斗场,胆似熊罴目如狼。
生若为男即杀人,不教男躯裹女心。
男儿从来不恤身,纵死敌手笑相承。
仇场战场一百处,处处愿与野草青。
男儿莫战栗,有歌与君听: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
雄中雄,道不同:
看破千年仁义名,但使今生逞雄风。
美名不爱爱恶名,杀人百万心不惩。
宁教万人切齿恨,不教无有骂我名。
放眼世界五千年,何处英雄不杀人?
我辈热血好男儿,却能今人输古人?
其中浓厚的极端民族主义和复仇欲按下不表,这确实是一篇雄壮潇洒、让人读来畅快淋漓的战歌。说白了便是篇爽文,能教没在做什么的人在幻想的战场上一骑当千,能教心中埋着暴戾种子的人看到同侪发声而倍感觅到知音。虽说他当时只是个徒有一腔热血的大学生,既没有由此壮志而焚膏继晷以至在学校里留下什么学术上的功业,也未如文中所说“我欲学古风,重振雄豪气”而当真投笔从戎去参军,但他确实为剑拔弩张的国际局势感到窒息,并且在这凝重不安的空气里发出了呼声。即便里面带着不少天真的愚蠢,但大抵还在年轻无知可以容许的范围内。
按照正常的轨迹,他也许会像其他大部分学生那样走出校园,步入职场,成家立业,就此和学生时代的偏激豪气作别,沉淀下来,整日忙碌于生计,满足于细小的快乐幸福,完成一段在我们社会随处可见也谈不上不好的蜕变;日后偶尔想起那篇年轻时倍受同窗推崇的“大作”,带些羞涩与怀念地一笑,与自己的孩子讲述当年的经历。
然而命运弄人。
1996年毕业后,他在报社从事文职,在朋友鼓励下将《男儿行》送给新上任的报社社长——也是他的校友——过目,结果是:
他一下子咆哮起来,双手使劲攥紧拳头,大骂道:“你现在根本不行,你现在还没到写作的时候!你现在根本不行,你现在还没到写作的时候!”
几天后,社长对他说:“你的作品我看完了。我先不说它写得怎样,我只说,人家要是看了你的作品,就会说:你思维不正常。”
这社长后来的评价倒确实中肯,初出茅庐的晚辈被同行长辈如此说教也是屡见不鲜的,更何况那篇文章本身确实有被人如此认为的嫌疑。然而,如果这位敏感的年轻人所叙属实,凭那位五十多岁、事业有成的老油条对一名除了不太有自知之明外无甚过错的新晋职员猛然大发雷霆,可见那位校友也不是什么思维正常之人。
这不过是人生路上你我都可能遇到的委屈挫折,不是吗?他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后来实在承受不住社长不断的“迫害和侮辱”,便离开报社外出打工。2000年,他来到深圳找到一份技术员的工作,以年轻人的拼劲儿刻苦努力,没多久便得到了上司和同事们的认可。那时,他的日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就在他以为这样的日常能持续下去时——
晴空霹雳。
他体检被查出患了乙肝:乙肝表面抗原(HBsAg)、乙肝e抗原(HBeAg)、乙肝核心抗体(抗HBC)三项检查呈阳性,即人们常说的“大三阳”。他因此被开除,但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这疾病的严重性,也不可能想象到等待自己的前路何等惨淡。
找工作变得困难起来。他卖过保险,四处借钱,在新公司由于体检不过关而被拒之门外。
走投无路之下,他离开深圳这个伤心地,来到上海,在开始时依然只得向人借钱,失业许久,背着一身债务。时隔一年半终于得以被一家公司聘用,他却在被查出身患乙肝从而被扫地出门的恐惧中煎熬,惶惶然不可终日。30岁了,他依然穷困潦倒,整日提心吊胆,彻夜难眠。正像是《人间失格》中叶藏自述“腿上有伤,不敢见人”,他不可告人的隐疾将他时刻置于颤颤巍巍的树尖上,随时有丧失一切社交关系的危险。
——尽管世界卫生组织的官网上对此有着非常明确的说法: “乙肝病毒并不通过以下渠道传播:共用餐具,母乳喂养,拥抱,接吻,握手,咳嗽,喷嚏,或在公共游泳池玩耍或类似行为。”
两年后,他所就职的台资企业撤资,他只好再度踏上寻找工作的旅程。年底,成家的问题被提上日程,他深知自己在外无法找到对象,便托人在家乡介绍了一门婚事。把未婚妻带到上海,他本打算先随便找一门工作当跳板,却由于工资太低,没几个月便主动辞职了。幸运的是,之后没多久他得以进了一家研究所,稳定的职位,优渥的待遇,他以为苦尽甘来,美好的未来在向自己招手。
可惜。如果他现在是个普遍意义上的所谓“成功人士”,对此我们会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然而他依然默默无闻,而这也就不过是生活一次次对一个普通人开的残酷玩笑罢了。世界上岂不是到处有人在受着这样的捉弄!总之,就在一切顺利时,未婚妻离开了他,他的老父身患癌症,研究所解除了他的劳动合同,短短三个月内,这些灾祸无情地砸在他头上。
绝望下,他迁怒于抛弃自己的未婚妻,在父亲去世当夜给她打电话:“我恨你一辈子,你让我父亲没有看到我娶老婆。”
大概也可以由此窥见这是位怎样的人了吧?也许是他血里本来就潜藏着这样的种子,也许是人情冷漠与命运不公将他扭曲。
总之,他将这一切不幸归咎于体检制度和健康人的歧视。
他偏激地怨恨道:“我走到今天,都是因为这个体检制度。这个制度造成我们的人生大失败是必然的。…这个制度剥夺了我们这些人工作的权力,这是它的宗旨,有此宗旨,你就永远混不好。但这个制度同时又要我们自己养活自己,这又是它的罪恶。细论之下,体检制度会让我们的原始积累、资历、技能、人际圈子、商机和威望一次次地作废,一次次地从零开始建立,到最后促使我们的人生的总失败。”
他被疾病和漫无止境的不安折磨得丧失了心智。
他终于开始诅咒自己的人种和国家来:“我诅咒这个民族:无论她以后是强大还是弱小,是正直还是邪恶,都将灭绝。在这个民族末世的时候,先是异族入侵,大规模地屠杀这个民族的人民;随即,国家分裂,数千个军阀互相厮杀,你攻我夺;数万个政党各借主义,暗算明杀;数万座学校停课罢课,游行示威;数十万文人墨客唾沫飞溅,搅乱时局;数百万企业生产凋敝,破产倒闭;数千万家庭易子而食,饥寒交迫;数亿工人农民不务生产,疯狂械斗...这样的得了数十年,而与此同时异族依然在屠杀这个民族;最后几年,瘟疫在整个大地上肆行,无数的人病死,整村、整镇、整市的人灭绝;饥馑封锁整个大地,无数的人饿死,整村、整镇、整市的人灭绝;最后一年,地震像无数的蛇一样在地下运行,整个大地像玻璃一样震碎,城市、乡村被整个整个地埋入地下;同时,亿万颗陨石像亿万枝标枪一样打遍整个大地,整个大地上燃烧着熊熊大火,扬起数十里高的灰尘,遮蔽太阳和月亮;所有的人都死了。我相信我的诅咒会应验,因为这是上天的诅咒。上天曾经降下大洪水毁灭人类,因为人类那时变得邪恶。同样,上天也会毁灭中国,因为中国已经变得邪恶。”
他说:“乙肝携带者的不幸完全是由这个国家造成的… 如果政府不大力禁止检查乙肝的话,被毁灭的不仅仅是我们这些乙肝携带者,而是整个国家…今天看来,南京大屠杀不过是天谴中国罢了。”
有人藉由他的转变,得出“民族主义者和逆向民族主义者只隔着一层纸”的结论。但在此,我无意对落魄之人无情痛打,也无法怀着优越感居高临下地批判一名陷入憺妄的病人。虽然确实,他偏激得过了头,少不更事时的满怀热情变成了熊熊燃烧的憎恨,转头向着自己曾经赞颂之物愤恨地喷去。
但毕竟并非每人都天生坚忍如钢,在面对长久不公的对待后还能对生命充满热爱。我们敬佩保持理智、笑对磨难的人,也就理应得允许脆弱之人的存在。我不想在此赘述个人的难处,否则将难免有博取同情之嫌,只想说,作为一个自幼患病的人,我深知有人会因病沦落至如此地步毫无奇怪之处。
这个人不过是诚实地记录下了自己面对病痛与挫折的脆弱。
我想,他并没屈服,只是被打倒罢了。
然而我所惊奇的是,竟有人期待全世界的毁灭胜过个人的消亡,居然能有人心安理得地把一切错处归于他人头上,而不对自己产生丝毫否定或怀疑。我虽然傲慢自满,但还不至于为了个人的解脱拉全世界殉葬。你这男儿,你怎能断言你想毁灭的人里没有为你祈福的存在呢?你凭什么认定这一切不值得被拯救?你有何资格判决别人的生死?我不曾偏激以至诅咒他人,所有憾恨的矛头最终都被我瞄准了自己的胸膛。我曾被人恐惧,但所有的厌恶都归于自己。我只觉大千世界纷纷起舞,我却听不见他们和着的乐曲,那么一定是自己有某处不正常了,而这异常的自己,万不该让正畅饮世界甘露琼浆的其他健全人扫兴。
我不会劝人放下偏见,因为我发觉被偏见所害之人往往终会变为抱持偏见的加害者;我不会劝人忘却苦痛,因为我也深谙被剧痛折磨的滋味;我不会劝人与所有人为善,因为我也曾浅尝无缘无故被人敌视嫌恶的苦果。
然而即使多么不可救药的人都被人拯救着,我无法忽视那些一次次将我从深渊里拉起的手,无论我多少次逃离、躲避、恶语相向,他们不惜被我横冲直撞的怨念波及,也要固执地将我拉起来。如果我无视他们而一次次挣开手故意跌入泥潭,那么便是真正的忘恩负义了。权衡少部分遥远渺茫的恶意和大部分围绕在身边的温暖,为了不伤那些向我抛出善意的心,即使是处于黑暗漩涡中央的片刻,我也依然想要相信,这世界是值得为之献上祝福的。
仇圣仅仅是把很多抱怨上天不公的人脑内一闪而过却深知不能出口的念头,当教义一样昭示天下而已。而还有太多不幸却善良的人对自己是否有权心存不满都深感怀疑。从这份坚定痴狂的自信上来讲,仇圣是幸福的。
他质问:“有谁会像我一样,经历如此漫长的恐惧、绝望?”仇圣先生,此言差矣。这样的人到处多得是了!你的苦难是独一无二的,但与你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你在二十三年前发誓守护的人,和你一样有血有肉、能感受到喜悦悲痛希望绝望的人,他们之中有无数人经历着甚于你的痛苦和恐惧。诚然,苦难既不能量化,也不能比较;也并非世上某处有人痛苦比自己更甚,自身的痛苦就微不足道。然而一人之心,岂非千万人之心也?执迷不悟的前勇者现恶龙,醒醒吧。拿开你紧捂住耳朵的双手,就因为那样,你才只能听到自己血液的回声。听听这呼声吧!我们也有着心,我们的心并非是铁打的啊!
你这男儿!难道你几十年来受的折磨还不足以让你的理性开花结果?你能否不在冲动驱使而在平静思索中下笔呢?若是不被那病态的热情或恨意裹挟,你的文字就失去了力量么?
这个疯狂的男人也还留有少许理智的残骸。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光之后几年,他说:“我会死在中国”。在那篇略显狂乱近似梦呓的《二十四世诅咒篇》中,他仍然借自己口中的神说道:“仇圣,你不知道,你不止这世诅咒了中国,你此前还有二十三世都诅咒了中国。但是,仇圣啊,你要知道,你最后都赦免了中国。”
这个男人对自己呼吸的空气爱恨交加,他一次次诅咒,又一次次心怀希望,在狂怒与狂喜的浪尖上下翻涌。他偏执又盲信,却被同样偏执且盲信的赞美包围。
我想说:由于自私自大,我很少对与自己同时代人的生活抱有兴趣。但我想看到他的结局。我这颗向来以他人苦难取乐的心,竟然希望这个人能在人生旅途的终点寻得宁静。不信神的我,不知该向谁祈祷;喜怒无常的我,不保片刻后便对自己刚刚同情的人心怀鄙夷;三分热度的我,甚至不知自己数年后是否还记得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过——只能保证在落笔的这一刻想:希望你顺利到达你要去的地方,到了以后幸福美满。
但愿那个男人待到晚年被生活迟到的温柔抚平伤痛后,能对苍穹笑答:“我一直为此尽力,从未停过。”
*注:最后一句对话化自Jack Kerouac的On the Road。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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