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

注：本故事纯属虚构

三年过去了，我的脑海里还是会不时地浮现出那两张熟悉的没有生机的面孔；那两张黑漆漆的并在一起的棺材；那些带着殷切的希望的脸。

【01】

“回来吧，你父母走了！”

“什么？”

“你父母出车祸走了！”

我双眼无神地抱着膝盖坐在屋檐下，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从此以后，我没有家人，也没了家，像一根浮萍，独自漂泊。

我轻轻拍打着父亲的背，就像幼时他曾经牵着我的手穿过街道一样；我慢慢抚摸着母亲的手，就像她曾经用手拂过我的每一寸肌肤。

因为是夏天，尸体容易腐烂，散发出浓郁的腐臭味，所以葬礼只办了三天。在寨子里的长辈们的帮助下，终于将我父母埋葬了。

按照老家的习俗，下葬当天，得请族里的长辈来家里吃饭。一来是为了安排后续的事宜，比如头七等等；二来是为了消灭那些剩菜剩饭。

下葬次日，我从堂屋的棕垫上醒来，看着四处开着的灯，灯光是如此地明亮，却没有照亮我的心。

我关上大门，躺在床上，蜷缩着身躯昏睡了一天一夜。我醒来，望着空荡荡的房子，感到一阵阵的空虚。

我终于鼓起勇气打开大门，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暖暖地洒在肩头，邻居家的小狗跑过来蹭我小腿，我伸出手来摸了摸它。

看到它充满活力的样子，我想着我不能颓废下去了。我的父母倘若看到这幅样子，恐怕也会走得不安心吧！

【02】

我预备出去走一走，从房间里拿了钱包，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里面装了几件夏装，作换洗的衣裳，就这样出了门。

出了寨子，忽然想回头，看看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那些破旧的老屋、那些无忧无虑的小孩、那些失去了很久的快乐。

我走过人来人往的街道、走过铺满树叶的公园、走过秋雨淋湿的草地。就这样走着走着，不知疲倦。

我在一个集市上停了下来，眼前是一个小吃摊，滚烫的油锅里炸着土豆条，那曾是我最爱吃的东西。看到它，我又想起来那个炙热的夏天。

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小孩，走在大街上，忽然看到炸土豆，他从兜里掏出来几张零钱，给孩子买了一份炸土豆。

那个味道，我至今还在怀念！

【03】

途径一条小溪，我脱了鞋、挽起裤腿，准备淌过去。

记忆中的夏天，我的父亲也曾这样，背着我淌过一条河沟。我把头靠在父亲背上，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

那条浅浅的河沟里，偶尔能看到鱼儿浮出水面来换气，接着一个猛子扎入了河沟里，消失了踪迹，只留下几片水花和一圈圈波浪。

脚刚踏入小溪里，冰凉的感觉顿时就涌上心头。我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

我人没老，心却老了，老得像一只掉毛的公鸡、老得像一个腐朽的灵魂、老得像一具尸首。

我终于淌过了小溪，下意识地回头看，上游突然发了大水，就像一阵阵回忆，等着将我淹没。

“孩子，你要学会自力更生……”

“孩子，钱够不够花，记得给我打电话！”

“孩子，下周放假吗？”

“给你买两件衣裳吧？”

“那个玩具挺好看的，我给你买一个吧？”

我蹲在岸边，想起来那两张脸，不由泪流满面，我失去了他们，也失去了玩具。

【04】

时间过得很快，我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但我还没有找到自己，我的魂像是被人囚禁在深渊中，那儿黑暗无光，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我就这样一直往下掉。

“砰”，突然，我落了地，我觉得很踏实。这种感觉，上一次还是在初中，我做完了数学作业，可以心安理得地趴在走廊的护栏上看风景。

我看到一个弱小的灵魂，它从深渊中逃了出来，附身在我躯壳里。

我清晰地感受到身体里有两种思想，一种是善良、一种是邪恶。善良的心驱使我放下手里的鱼，邪恶的心强迫我将它杀死。

“你从我身体里面滚出来……”

【05】

傍晚，我走在大街上，前面是一个公园，我打算在公园的躺椅上睡一晚。

公园的广场上，音响里放着味道浓烈的歌——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原来我是一只酒醉的蝴蝶。

一群妇女褪去了围裙、工作服，随着音乐肆意摆弄身姿，她们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旁边的梯坎、长椅上，一些下了班的男人坐下来，两眼放光地欣赏她们的舞步；几个孩子，在公园里躲猫猫。

“你数到100就来找我们……”

“1……”

“躲这里，躲这里……”

“你去那边躲……”

“100，我来找了啊！”

“出来吧，我看到你的脚了！”

“哈哈，唬你的……”

“好了，到你找了，赶紧蒙上眼……”

“1……”

我突然笑了起来，不是敷衍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

我想起了那群无忧无虑的小孩、我想起了那个破旧的瓦房、我想起了种在屋前的桃树、我想起了离家出走的小猫、我想起了死去多年的大黄狗、我想起了卖掉的老牛、我想起来钻进泥洞里的螃蟹、我想起来铁桶里的黄鳝、我想起来靠在墙角的木盆、我想起来屋檐下的风车……

【06】

我打算回家了，我要回归正常的生活。

我在街上的信用社里取了一点钱，打算拿着这些钱收拾一下自己。

我在镇上的旅馆开了一个单间，洗了一个热水澡。略微发烫的水顺着头发淌下来，流到肩头、手臂上、大腿上，洗去了我这一个多月的阴霾。

镜子里，一个胡子唏嘘的男人、一张泛黄的脸、一双被头发遮住的眼睛。

我剪短了头发，刮了胡子。

在镇上的餐馆饱餐一顿后，我买了票，准备回家了。

【07】

我坐在大巴上，把头偏过去看风景。途径的小镇上，正在拆迁，房屋倒塌，激起满地的灰，它们弥漫在空气中，形成一摞人民币的模样。

路边是一片果林，种植的是蟠桃。一个个小小的果实挂在枝头，藏在叶片底下。

地里，庄稼人提着锄头正在锄草。炙热的夏天，汗水从脑门上流经嘴唇，滴落在庄稼上、泥土里。

大巴缓缓开着，终于到了熟悉的小镇上。

【08】

回到家里，我关上大门，睡了一觉，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我躺在一个黑漆漆的盒子里，耳边传来一阵阵啜泣的声音，更远的地方传来烟花升空的响声。

“砰砰砰……”

“一鞠躬，二鞠躬，再鞠躬。”

“灯下尘，江南八里坡人士，生于公元一九九八年冬，死于公元二零零三年夏，享年六岁。”

那我是怎么死的呢？我想起来了。那天是周一，我和寨子里的几个伙伴从小学里出来，在小溪里洗澡，我一脚踩空，再也没能爬起来。

【09】

在外漂泊了一个多月，我渐渐接受了事实。

回家后的第三天，我托人在镇上找了一份工作——在亲戚的超市里做业务员。

超市的生意很好，连带着我的工作量也很大，这样的生活，充实而有意义，更重要的是，让我没有时间去想那些悲伤的事。

我开始习惯空无一人的房间，我开始试着自己处理一些俗事。比如交水电费，从前父亲在的时候，这是他的事，我从来不用过问。现在这个担子到了我身上，我才知道他的辛苦。

我在箱子里发现一只毛笔，那曾是父亲用过的。我拿了一张纸，从床下摸出一瓶墨水，在纸上勾勒出几个不规则的字，眼前不知是什么东西渐渐模糊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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