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健走了,是在长江上游的一个码头失踪的。
紧依码头的钓鱼村立刻炸开了锅!码头工人老李分析说:“那天,我看到小肖在运煤船上站了有半个时辰,他很有可能搭运煤船去了下江”。常去河边洗衣裳的张婆婆讲:“前两天我还看见肖老板在水里游泳哩,活鲜鲜的一个人,啷个说走就走了呢?”人称“大喇叭”的钟婶十处打锣九处有她,逢人便说,肖崽儿肯定是跳江自杀了……
王茜茜闻讯赶到钓鱼村,肖健的石膏粉厂一片死寂。两台制粉机已停止轰鸣,成袋的石膏粉堆积如山,肖健的寝室里一片狼藉,像是刚遭遇了抢劫。王茜茜懵了,大脑一片空白,两眼发黑,瘫倒在地。
睁开眼,她的心顿时被一片红色灼伤。这是一件红T恤,是她特意为肖健的25岁生日买的,她希望这件红丅恤能为恋人带来鸿运。而今,这件丅恤却像垃圾一样被抛弃在地上。她的心抽搐着,抖抖擞擞伸出手,把红T恤紧紧地抱在怀里,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一
第一次看见长江的王茜茜,竟忘记了自己是来乘船过江的,站在岸上的观景台不停地拍照。下面的码头停靠着一艘轮船,过江人排成长队正陆续通过轮渡的独木桥。
江北岸有个桐乡。每逢集日,南岸钓鱼村的村民就会背上自家种的綠色蔬菜,饲养的土鸡土鸭,乘船过江去桐乡赶集。他们居住的村子位于城乡结合部,一条水泥路穿街而过,尽头是渡口。村民们要去桐乡赶集购物,只能去码头乘坐轮渡。
“赶快上船,还有十分钟就要开船啰一一”渡船上传来吆喝声。
王茜茜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观景台。走到江边,眺望对岸,仿佛看见那个魁伟的男人正站在江岸,翘首期盼她的到来。她的心酸涩了,积郁的心结在江涛的冲击下突然打开了。他执意要到长江边来谋求发展,或许是冲着奔腾的江水来的。是呀,再脆弱的灵魂,一旦经过长江水的洗涤都会强大起来。
踏上独木桥,王茜茜的身姿立马变形,走一步摇三下,如同走钢丝。桥下,一排排浪潮前扑后继拍打着沙滩。桥上,吱嘎作响的木板声穿过王茜茜的脚掌,直达心脏,吓得她心都快蹦出来了。她屏住气,举起手机夸张地惊呼道:“亲爱的,快来救我呀!””茜茜,你在哪里?”手机那头着急地问。“我正在独木桥上,太恐怖了!”嘟嘟嘟,对方已挂断电话。王茜茜气急败坏,该死的黑娃!
上了船,王茜茜的神经绷得更紧了,船在江上摇晃,人在风中颤抖,即是穿上救身衣,也难掩脸上的惊恐。
船到彼岸,渡江人潮水一般涌向岸上的石阶。王茜茜伫立船头,正在搜索她的恋人一一黑娃。过江人陆续散尽,沙滩上只剩下鹅卵石在晒太阳。王茜茜苦笑着,唉,我这不是自作多情么?
二
黑娃住在钓鱼村附近的八一仓库,这是一座文物式的老院子。在长满绿毛青苔的围墙里,矗立着一栋青砖黑瓦的楼房,紧贴墙根是冂形的库房,地面的水泥地已裸露出光滑的鹅卵石。此仓库建于七十年代初,是某空军基地的战略仓库,其名本是一串神秘的数字,“八一仓库”是附近村民的习惯叫法。
走进八一仓库,王茜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摇摇欲坠的厂房,地面、房顶、墙边的老槐树都铺满了灰白色的石膏粉。如雪花落满废弃的厂房。天哪!这就是黑娃口口声声眩耀的石膏粉厂么?她迫不及待想见到黑娃,首先扇他一个大耳光,然后再和他理论。
“茜茜,怎么这么久才来?我还以为你掉进长江了呢?”黑娃笑嘻嘻地迎上前。
王茜茜惊楞了,一个周身雪白的男人立在跟前,唯有一对黑眼珠在转动。她柔软的心被深深地剌痛了,一头扎进了黑娃的怀抱。
女人的心是水做的,经不住一丝温暖的呵护,瞬间便燃烧成一团火。这是黑娃的评价,因为王茜茜就是这样的女人。
“小健,你真坏,为啥不到江边来接我呢?”王茜茜瞅着恋人,嗲声嗲气地问。
“眼下,我的世界只有这座仓库,成败与否,在此一搏!”黑娃闪动着一双大眼睛,振振有词。黑娃文不对题的答复显然是在回避王茜茜的提问,不就是坐船受点惊吓吗?芝麻大点事儿,不值一提。
王茜茜无言以对,当初恋上这个大男孩,正是被他踌躇满志,决心干一番事业的阳刚之气所打动。今天,他果真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我岂能责备他呢?
晚上,两人几番云雨交欢,已精疲力尽。茜茜卧在黑娃宽厚的臂弯里,十分满足。这个男人太强壮了,充沛的荷尔蒙足以征服所有女人,能够成为他的恋人,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黑娃却在勾勒他的图景,明天再生产十吨石膏粉,就可以装船了。
黑娃是他的乳名,老家的人都这么呼他,直到他十八岁参军时才正式使用学名一一肖健。复员后,肖健被安置在平梁县城管大队工作。成天穿梭在大街小巷,与小商小贩周旋,无奈又无聊。两年后,肖健辞掉城管工作,决定另谋生路。虽然他正值青春,体魄壮如牛,却因文化低,无技能,找工作屡试不爽。一日,在街上邂逅一位荣归故里的战友,几句寒暄过后,财大气粗的战友告诉他一个生财之道:用别人的钱,装自己的门面。
后来,黑娃成了一家石膏厂的老板,因为他遇见了贵人一一王茜茜。
王茜茜对黑娃的石膏厂很失望,六个工人,进车间前是人,出来后就成了鬼。如此简陋的厂房和设备,怎么可能生产出合格的石膏粉呢?这可是制作石膏板的原材料呀,挂在天花板上,万一坍塌了呢?想到这里,她的心头掠过一丝战栗,感到后果很严重,必须提醒黑娃。
“去去去,我的事,不用你指手画脚。”黑娃的粗鲁和执拗,呛得王茜茜如撞南墙。
“今天只想告诉你,我只爱成功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失败的窝囊废!”王茜茜不想妥协,本想告诫黑娃,出言却像在摊牌。
“闭上你的臭嘴,滾!”黑娃愤怒了。
王茜茜怔怔地看着肖健,委屈、羞辱、愤懑一齐涌上心头,鸣咽着冲出仓库。
三
王茜茜从单身宿舍醒来时,已是次日下午。昨晚,她喝了多少杯白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再次成为平梁县城的新闻人物。“王茜茜昨晚大闹酒吧,她和小情人又分手啦……”
王茜茜的上司一一银行行长找到她,经过一个小时的长谈,最后告诫她说:贪欲是魔障,将把人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魔鬼。
王茜茜感到心在撕心裂肺的痛。蜷缩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拷问自己,我真的变成一个贪婪的魔鬼了?
晚上,白梅突然造访,她是王茜茜的闺蜜,每当茜茜成为孤家寡人时,她准会奇迹般地出现。白梅开导说:“你即然选择了肖健,就别后悔,每个男人都有闪光点,只要把这一束光亮放在太阳下,就会照亮前进的路。”政教糸毕业的白梅总是以政治教师的口吻教导她的闺蜜,王茜茜也乐意接受白梅的谆谆教诲。
白梅的点拨让王茜茜豁然开窍,肖健正处在举步维艰的起步阶段,我为何不拉他一把呢?只要两个人齐心合力,石膏厂的生意兴许就火起来了。王茜茜再一次原谅了肖健的蛮横粗鲁,两个人的关糸瞬间变成了合伙人。
王茜茜突然归来,让肖健又惊又喜!忙不迭地的为她洗衣做饭,又陪同她来到江边散步。他太了解这个柔情似水的女人了,每次被他的鲁莽撞伤,总能化干戈为玉帛,重新把茜茜揽入怀中。
望着江面跳跃的浪花,茜茜的心也雀跃起来:“小健,如果把我们的家安在长江边,我每天陪你到江边散步、钓鱼,一定非常惬意。”
肖健的眼圈红了,转身奔向江边,跌进水里,游到二十米处,又钻出水面,喊道:“茜茜,嫁给我吧!”王茜茜懵了,这种求婚方式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感到有一股魔力在吸引自己,不顾一切地扑进水里,竟忘了不会游泳。肖健吓坏了,游过来抱住茜茜就往岸上拖。
两个人湿漉漉地躺在岸边的礁石上,就像两条美人鱼。肖健把茜茜的手捂在胸口,疼爱地说:“茜茜,别犯傻,如果你被江水冲走了,我就成罪人了,我们马上结婚吧。”
“小健,你的事业刚起步,还需要打拼,咱俩现在结婚还不是时候。”王茜茜哽咽着说。
肖健一个鱼跃跳下礁石:“如果我失败了呢,你还肯嫁给我吗?”
茜茜陷入了沉思。肖健万一失败了,银行的那笔三十万贷款谁来偿还?再说,嫁给一个小七岁的小丈夫,能获得真正的幸福么?其实,王茜茜一直在纠结姐弟恋是否长久,却无法抗拒烈火般的爱情诱惑。
“小健,有我作你的辅佐大臣,只会成功,没有失败!”王茜茜明白,这番话只是一支强心剂。
肖健的心在燃烧,回到礁石,把茜茜紧紧地搂在怀里。
四
两个月后,石膏厂的生意出奇的火爆,石膏粉供不应求 。王茜茜把借贷科长的权利发挥到了极致,不遗余力地为肖健建立人脉关糸,为了拓展石膏厂业务,不惜自掏腰包四处敬贡。肖健的表现可谓真正的爷们,天天驻守石膏厂,与工人们一起蛮拼。当看到满载石膏粉的船只远去,他的心里就会升腾起一股男人的豪迈!我一定要把事业做大做强,将来再开一家石膏板厂。
一日,一帮人扛着“长枪短炮”突然闯进八一仓库,对准地面、房顶、墙角的老槐树一阵狂拍,然后扬长而去。
两天后,肖健接到了区环保局的通知:八一仓库石膏厂因环保不合格,必须停产整改。
王茜茜赶到仓库时,石膏厂已经停产,机器停运,工人回家了,偌大一座仓库只剩下肖健一个人在仰天长叹。
“我早就警告过你,做这种生意要有环保意识,你却当成耳旁风。”王茜茜发火时就彰显出了领导者的威风。
“大道理谁都会说,如果向你借二十万用来改造石膏厂的环境,你愿意吗?”肖健一语中底。
茜茜不敢接招,只要肖健提到借钱二字,她就恐惧,甚至想逃离。
肖健急得在屋里来回踱步,一连抽了十几支香烟,桌上的烟缸塞满了烟头,房间里充斥着呛鼻的烟味。
“我想找战友借二十万,把厂房重新裝修一遍。”肖健突然停步,两眼闪闪发光,兴奋地对王茜茜说。
茜茜打了个冷颤,把头缩进空调被里一声不吭。
肖健一把抓住茜茜,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拖下床:“你这个狠心的女人,还有闲心藏在被窝里睡觉,是不是在看我的笑话?”
王茜茜恼羞成怒!朝着肖健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失控的肖健如一头狂怒的狮子,打得茜茜两眼直冒金星。
王茜茜号淘大哭!冲出仓库,直奔渡口。
夜幕下,那艘几经风雨的渡船在江边摇曳着。弦月如钩,幽幽清辉洒在江面如梦如幻。王茜茜木偶般立在江水里,心里却在流泪。这两年与肖健几次分手,又几次弥合,为何要承受这样的爱情之重呢?这不是自作自贱么?
天上繁星闪灼,月华如水,王茜茜的心里一片黯淡。
五
王茜茜回到平梁县城后,就把四岁的女儿从幼儿园接到宿舍,陪宝贝睡了几宿。思念女儿时,她就把宝贝接到身边,用尚存的母爱温暖女儿孤独的心,以弥补自已的罪过。前年与前夫离婚时,为了兑现对肖健的承诺:净身出户。她只得忍痛割爱,把女儿丟给了前夫。前夫是个敦厚的老实人,他相信王茜茜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的。
家,对于王茜茜来说,已渐行渐远。她对白梅道出了真心话:“回归原来的家,是不可能的,我早巳厌倦前夫的肤浅,不问天下事,只知油盐柴米,十足的奶爸。肖健本是血性男儿,一心想闯天下,却总是行走在悬崖边,没准哪天就掉下去了。如今,剩下本姐姐一人,没什么可怕的,在孤独中思考人生,或许头脑更加清醒。”
白梅说:“不用在家里闭门思过,建议你去西藏走一趟,站在雪域高原,你的灵魂将会在那片净土中得到升华。”
国庆长假,王茜茜独自走进了西藏,白梅的教导让她一夜顿悟:站在高处,会让自己看得更远。
这天,她正跪在布达拉宫的佛像前忏悔,手机突然响起,是白梅打来的:“茜茜赶快回来,肖健出事了。”
一个叫秃哥的老板欠石膏厂货款十五万。为讨回这笔欠款,肖健找到秃哥,反被几个地痞揍了一顿。肖健咽不下这口气,决意以牙还牙。次日,尾随秃哥来到一家酒吧,当人们在厕所发现禿哥时,他巳躺在血泊中。
尾声
王茜茜拎着肖健的红丅恤,踉踉跄跄从石膏厂的宿舍楼走下来。一辆警车闪着警灯驶进八一仓库,下来一位警官,见王茜茜失魂落魄的样子,很诧异:“前两次我来八一仓库,怎么没见到你呢?”王茜茜无语,脸上的两道泪痕清晰可见。
警察皱了皱眉头,看出了其中的端倪。温和地说:“请你转告肖老板,秃哥没有死,肖健追赶他时,这家伙不慎滑倒摔破了头。叫肖健回来吧,秃哥已经答应还他的欠款了。”
轮渡把王茜茜带到北岸,沙滩上铺着一张脏兮兮的《都市晚报》,王茜茜死死地盯着头版标题“最后的轮渡即将消逝”。那一瞬,她的心也沉入了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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