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看见长江的王茜茜,竟忘记了自己是来乘船过江的,站在岸上的观景台不停地拍照。下面的码头停着一艘过江船,长龙般的人流正涌向轮渡的独木桥。
这天恰逢江北岸的桐乡镇赶集。每逢集日,江南鲤鱼村的村民就会背上自家种的綠色蔬菜,或饲养的土鸡土鸭,乘船过江去桐乡赶集。他们居住的村子位于城乡结合部,却是一片尚未开发的处女地。这个村有一条老街,一条水泥路穿街而过,尽头是码头。村民们要去桐乡赶集购物,只能去渡口换乘唯一的交通工具一一轮渡。
王茜茜来自百里以外的平梁县,那里山青水秀,却没有一条真正的河流。当她第一眼看到奔腾的长江,浩浩荡荡,一泻千里,惊叹不已,哇!好壮观呀。
江对岸影影綽绰,她仿佛看见那个魁伟的男人立在江边,正在翘首期盼她的到来。她的眼睛渐渐潮湿了,积郁的心结在江涛的撞击下突然打开。她终于明白这个男人为何要来长江边谋发展,抑或再脆弱的灵魂只要经过长江的洗礼都会强大起来的。
王茜茜一踏上独木桥,身姿立马变形,走一步晃三下,就像在练习踩钢丝。桥下,一排排浪潮前扑后继地拍打着沙滩。桥上,吱嘎作响的木板声穿过脚掌,直达心脏。王茜茜感觉心快要蹦出来了,她屏住气,举起手机,喊道:“亲爱的,快救我呀!””茜茜,你在哪里?”手机那头急促地问。“我正在独木桥上,太恐怖了!”嘟嘟嘟,对方已挂断电话。王茜茜气急败坏,该死的黑娃!
上了船,王茜茜紧张得几乎窒息,船在江上摇摆,她在风中颤抖,即是穿上救身衣,也掩不住她脸上的恐慌。她甚至有点后悔,跟着他遭这份罪,何苦呢?
船到彼岸,渡江人潮水般涌向岸上的阶梯。王茜茜伫立船头,她还未搜索到那个大男孩一一黑娃。兴许,他正藏在岸上那座老屋里,冷不丁跑出来给我一个熊抱呢。
过江的人们陆续散尽,岸上只剩下鹅卵石在晒太阳。王茜茜苦笑着,我这不是自作多情么?
二
黑娃住在鲤鱼村附近的八一仓库,这是一座文物式的老院子。长满青苔的围墙里,有一栋青砖黑瓦的办公楼,紧贴墙根是冂形的库房,地面的水泥地已裸露出鹅卵石。此仓库建于七十年代初,是某空军基地的战略仓库,其名只是一串数字,“八一仓库”是附近村民的习惯叫法。
走进八一仓库,王茜茜的眼里满是沧桑,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黑娃的工厂,是那个日产十吨的石膏粉厂么?她迫不及待的想见到黑娃,首先要质问他,为何对她渡江遭遇的狼狈如此冷漠?这小子也不想想,是谁把他扶上老板位置的。王茜茜恨不得见到黑娃扇他一个耳光,然后再与他理论。
“茜茜,怎么这么久才来?我还以为你掉进长江了呢?”当黑娃笑嘻嘻地出现在她面前时,王茜茜的心却被恋人满脸的汗水打湿了,像个羞涩的少女,扑进了黑娃的怀抱。
女人的心真是水做的,经不住一丝温暖的呵护,瞬间便燃烧成一团火。这是黑娃的评价,因为王茜茜就是这样的女人。
“小健,你真坏,为啥不到江边来接我呢?”王茜茜瞅着恋人,嗲声嗲气地问。
“眼下,我的世界只有这座仓库,成败与否,在此一搏!”黑娃闪动着一双大眼睛,说得铿锵有力。显然,他在回避茜茜的提问,坐渡船受点惊吓纯属区区小事,不值一提。
王茜茜无言以对,当初恋上这个大男孩,正是被他踌躇满志,决心干一番事业的阳刚之气所打动。今天,他真的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正在努力打拼,我岂能责备他呢?
晚上,两人几番云雨交欢,已精疲力尽。王茜茜卧在黑娃宽厚的臂弯里,沉浸在幸福中。这个男人太强壮了,充沛的荷尔蒙足以征服所有女人,我真的能成为他的夫人么?黑娃却在盘算,明天再生产十吨石膏粉,就可以装船了。
黑娃是他的乳名,只有老家的人和茜茜知道。从他十八岁参军后就启用了学名一一肖健。三年后,肖健复员了,被安置在平梁县城市管理局工作。成天穿梭在大街小巷,与小商小贩周旋,无奈又无聊。两年后,肖健辞掉城管工作,决定另谋生路。他只有24岁,体魄壮如牛,却因无技能,找工作屡试不爽。一日,在街上邂逅一位荣归故里的战友,几句寒暄过后,财大气粗的战友告诉他一个生财之道,用别人的钱,装自己的门面。
再后来,黑娃成了一家建材厂的老板,因为他遇见了贵人一一王茜茜。
王茜茜对黑娃的建材厂很失望,六个工人,一台机器,一座三面透风的厂房。工人上班进厂时,是人,下班出来时,却成了鬼。周身雪白,唯见一双眼在酷似京剧的脸谱上转动。如此简陋的厂房和设备,怎么能生产出合格的石膏粉呢?这可是制作石膏板的原材料呀,挂在天花板上,万一坍塌了呢?她的心头掠过一丝战栗,感到后果很严重,必须提醒黑娃。
“去去去,我的事,不用你指手画脚。”黑娃的粗鲁和执拗,呛得王茜茜如撞南墙。
“今天只想告诉你,我只爱成功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失败的窝囊废!”王茜茜不想妥协,本想告诫黑娃,出言却像在摊牌。
“闭上你的臭嘴,滾!”黑娃愤怒了。
王茜茜怔怔地看着肖健,切!真是不可理喻。转瞬只觉满腹委屈、愤慨,鸣咽着跑出仓库,直奔渡口。渡船把她带到北岸,沙滩上铺着一张脏兮兮的《都市晚报》,王茜茜死死地盯着头版标题“最后的轮渡即将消失”。那一瞬,她的心已沉入江底。
三
王茜茜从单身宿舍醒来时,已是次日下午。昨晚,她喝了多少杯白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再次成为平梁县城的新闻人物。“王茜茜昨晚大闹酒吧,因为她和小情人又分手啦……”
王茜茜的上司一一银行行长找到她,经过一个小时的长谈,末了警告她:贪欲是魔障,将把人变成没有灵魂的魔鬼。
王茜茜感到撕心裂肺的痛。她蜷缩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拷问自己,难道我真的变成魔鬼了么?
当晚,白梅突然造访,她是茜茜唯一的闺蜜,每当茜茜成为孤家寡人时,她准会奇迹般地出现。白梅告诉王茜茜:“你即然选择了肖健,就甭后悔,每个男人的身上都有闪光点,只要把这一束亮光放在阳光下,就会照亮前进的路。”政教糸毕业的白梅总是以政治教师的口吻教导她的闺蜜,王茜茜也乐意接受这种谆谆教诲。
白梅的点拨让王茜茜豁然开窍:“对呀,肖健一心想证明自己是个有作为的男人,现在他正处在起步阶侵,我为何不拉他一把呢,只要两个人齐心合力,石膏厂兴许就火起来了。”依循这一逻辑思维,王茜茜再一次容忍了肖健的粗鲁,两人的关糸瞬间变为合伙人。
王茜茜突然归来,让肖健又惊又喜!忙不迭地的为她洗衣做饭,又陪同她来到江边散步。他太了解这个柔情似水的女人了,每次被他剌伤,他总能化干戈为玉帛,重新把茜茜揽入怀抱。
看着江面跳跃的浪花,王茜茜的心莫名的雀跃起来:“小健,如果把我们的家安放在长江边,我每天陪你到江边散步、钓鱼,一定很惬意。”肖健看着茜茜,眼圈红了,突然转身奔向江边,跌进水里,游到二十米处,又钻出水面,喊道:“茜茜,嫁给我吧!”王茜茜懵了,这种求婚方式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感到有一股力量在牵引着自己,不顾一切地扑进江水里,竟忘了不会游泳。肖健吓坏了,游过来抱住茜茜就往岸上拖。
两个人躺在岸边的礁石上,如同两条美人鱼。肖健把茜茜的手捂在胸口,疼爱地说:“茜茜,别犯傻,如果你被江水冲走了,我就成罪人了,我们马上结婚吧。”
“小健,你的事业刚起步,还需要打拼,咱俩现在结婚还不是时候。”王茜茜哽咽着说。
肖健一个鱼跃跳下礁石:“如果我失败了呢,你还肯嫁给我吗?”
王茜茜沮丧地望着江水,陷入沉思。肖健万一赔了,那笔贷款谁来偿还呢?再说,嫁给一个小七岁的小丈夫,能获得幸福么?尽管她一直在纠结姐弟恋是否长久,却无法抗拒这种烈火般的爱情诱惑。只好捧起肖健的脸,像哄孩子似的:“亲爱的,这天肯定会到来的。”
四
一个月后,石膏厂的生意出奇的火爆,石膏粉供不应求 。这得益于王茜茜的功劳,她把银行借贷科长的权利发挥到了极致,不遗余力地为肖健建立人脉关糸,拓展石膏厂业务,并自掏腰包四处敬贡。肖健的表现也称得上真正的爷们,他不想躺在王茜茜的怀里吃软饭,天天驻守石膏厂,与工人们一起蛮拼。每当看到满载石膏粉的船只远去,他的心里就会升腾起一股男人的豪迈!我一定要把事业做大做强,将来再开一家石膏板厂。
一天,一帮人扛着“长枪短炮”突然闯进八一仓库,对准地面、房顶、墙角的黄桷树一阵狂拍,然后扬长而去。肖健已预感到,来者不善,一定是冲着石膏厂的环保来的。
第二天,肖健接到区环保局的通知:石膏厂停业整顿。
王茜茜赶到八一仓库时,已是事发的第四天。仓库内一片死寂,石膏厂关门了,工人回家了,偌大一座仓库只剩下肖健一个人在仰天长叹。
“我早就警告过你,做这种生意要有环保意识,你却当成耳旁风。”王茜茜发火时就彰显出了领导者的威风。
“大道理谁都会说,如果向你借三十万用来改造石膏厂的环境,你愿意吗?”肖健一语击中要害。
王茜茜不敢接招,只要肖健提到借钱二字,她就害怕,甚至想逃离。
晚上,一筹莫展的肖健在屋里左右踱步,烟缸里塞满了烟头。王茜茜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欲哭无泪。
“我想找战友借三十万,把厂房重新裝修一遍。”肖健两眼发光,似乎看到了希望。
王茜茜打了个冷颤,把头缩进空调被里一声不吭。
肖健一把抓住王茜茜,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拖下床,“你还有闲心藏在被窝睡觉?是不是在看我的笑话?”
王茜茜恼羞成怒!朝着肖健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失控的肖健如一头狂怒的狮子,打得她两眼直冒金星。
王茜茜抱着头号淘大哭,忽然打开房门冲出去,直奔渡口。
王茜茜俨然一尊雕塑立在江水里,她只想用长江水冲刷自己的灵魂,让头脑变得清醒一些。
夜幕下,那艘几经风雨的渡船在风中摇曳着,江面不时拂来一阵清风,一轮弯月斜挂天边,薄雾似的清辉洒在江面飘缈如烟。站在夜色里,王茜茜的心里填满了酸楚。多么美妙的夜景呀,不正是上大学时的梦幻么?当青春的憧憬变为现实,我却无福享受岁月静好。仰望星空,王茜茜的泪肆意地涌了出来。
五
王茜茜回到平梁县城后,就把四岁的女儿从幼儿园接到宿舍,陪宝贝睡了一宿。思念女儿时,她就会把宝贝接到身边,用尚存的母爱温暖女儿孤独的心,以弥补自已的罪过。去年与前夫离婚时,为了兑现对肖健的承诺:净身出户。她只得忍痛割爱,把女儿丟给了前夫。前夫是个憨厚的老实人,以为王茜茜会回心转意,所以一直在企盼她回家。
家对于王茜茜来说,已经渐行渐远。她对白梅道出了真心话:回归原来的家,是不可能的,我早巳厌倦前夫的浅薄,不问天下事,只知油盐柴米,十足的奶爸。肖健本是血性男儿,一心想闯天下,却总是行走在悬崖边,没准哪天就掉下去了。如今,剩下本姐姐一个人,孤家寡人也没什么可怕的,在孤独中思考人生,头脑更清晰。
白梅说:“不用在家里闭门思过,建议你去西藏走一趟,站在雪域高原,你的灵魂会在那片净土中得到升华。”
国庆长假,王茜茜独自走进了西藏,白梅的教导让她一夜顿悟,站在高处,会让自已看得更远。
一天,她正跪在布达拉宫的佛像前忏悔,手机突然响起,是白梅打来的:“茜茜赶快回来,肖健出事了。”
肖健逃逸了,刑警正在追捕他。两天前,他去追讨石膏粉的欠债,一个叫秃哥的老板欠他货款三十万,如果能讨回这笔钱,石膏厂就能起死回生了。然而,肖健低估了对方的“战斗力”,秃哥是一个要钱不要命的亡命徒。钱没讨回,反被几个地痞打了一顿。肖健决定报一剑之仇,第二天便尾随秃哥来到一家酒吧,当人们在厕所发现禿哥时,他巳躺在血泊中。
肖健去哪儿啦?有人说他逃到大山隐居了。有人说他躲进寺庙做了僧人。王茜茜只相信最后一种传说一一肖健纵身投进了长江。
昨晚,王茜茜又一次梦见肖健站在长江的波涛里,远远地注视着她……
肖健走了,把五十万的贷款债务留给了王茜茜,她必须倾尽一生偿还这笔贷款。
从此,每到清明,人们就会看到一个神情忧郁的女人,在鲤鱼村的渡口久久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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