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1
那是一件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久远的记忆上已经落满了厚厚的一层尘埃,在晚风的吹拂下四处飘散。急于踏实生活的一部分顺着雪花的缝隙一直下沉,在一片水流经过的地方,凝结成一团黑色。另外一部分则一直向前飘动,从孩子的头发上启程,向着头顶那片没有尽头的星辰大海前进,直至那个所有生命都被雪花覆盖,所有的声音消失的世界。
也许生命从来不会就此消失,就像声音也从来都是最后才离开的。那个时候,他独自一人,在所有建筑都被大雪埋没的世界里面一直向前,哪怕身后的同伴已经离开,哪怕留在地面上的脚印已经全部覆盖,他也没有放弃。
亮着彩色灯光的高楼已经一片雪白,身后不见顶端的汽车,变成了一段段停留在冰层中的现代化石;在窗户边上嬉戏的孩童抬起手臂,想要去抓住自己这一生的第一片雪花,可是失败了,因为从窗户上飘进来的雪花将他们的身体彻底覆盖,冷冻。那些白色的雪原疯了般向上扩张队伍,街道不存在了,高楼不存在了,甚至于天空也看不到了。那个时候,在那已经隐藏所有声音的白色世界里,只有他还在向前走着,在雪地上。
是什么支撑着他孤零零生活在这个没有生机的世界?也许是因为一种久居的习惯,也许是因为其他的地方比这儿更糟,也许只是因为他喜欢下雪。不管是顺应季节的降雪,还是常年都在寒冷的环境中攻城掠地的雪花,他在这一刻,是满足的。那些白色的颗粒此时融化在他手心,不起眼的水珠倒映得是整个世界。
这其实可以算是一个不错的理由,但它也只是一个理由而已。当脚下的白色终于走完,擦去镜片上面的雪花,出现在视线里面的石碑,才是他留在此处的原因。只不过心中的名字是滚烫的,有温度的,眼前的这个名字却是陌生的,冰冷的。他用手轻轻抹去石碑上面尚未成型的冰块,看着逐渐清晰的名字,在嘴上挂出一丝无奈,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刺骨的寒风从那些破旧的窗口钻进来,连带那些尚未落到地面的雪花,一遍遍吹向他的身体,他也不管,只是自顾自地清理着石碑边上正在凝结的冰。
2
“你快过来,这儿的雪已经化开了。”宛白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这是一个已经被人废弃的教堂,孤零零地屹立在茫茫雪原中。周围的世界都是白色的,只有它染着一身的黑色。也不全是黑色,那些埋入雪原下面的部分,因为随着冰层的叠加,最后都将退去原本的颜色,变得透明。这不是因为它们以前的颜色不够牢固,而是因为这里的冰层长着一双强有力的手,可以抹去所有建筑的本色,以及人们的记忆。
那些在这儿出生长大的记忆都可以被彻底遗忘,更不要说只是一些喷在身上的颜料了。
月风一边稳住随时失去重心的身体,一边借助墙壁一侧的扶手快速向下走着。他原本觉得自己有过长期的训练,身体的平衡性要超出常人,不会在这个满是冰面的世界中跌倒,可是事实却让他见识到了训练带来的另外一种结果。他因为经过训练,所以抗摔倒能力变得更差了,甚至比不上从来没有训练的宛白。这不是一件轻易就能让他接受的事情,可是它却是事实。
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宛白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向前走着,月风却需要在手中为自己寻找合理的靠山。
还好,这儿有扶手。他只能将自己前行的希望寄托在上面,而那些已经生锈却还可以使用的扶手也算是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帮助他顺利穿过光滑的地面,来到了宛白身边。
此刻,宛白已经蹲在了地上,专注地看着脚下已经化开的狭小的水流世界。来自于月风浅浅的影子打在地面上,因为没有过分明亮的光线,很快就找不到了。宛白还是察觉了他的到来。她并没有起身,也没有扭头,只是仍然看着脚下一点点化开的冰层道:
“你怎么现在才过来?”
月风松开手中握着的希望,蹲下身子,一点点挪到了宛白身边,扭头看了一眼,笑了笑:
“太远了,我走路很慢的,所以……”
宛白将身子向边上移了一下,在确定两个人都可以看到脚下的这个世界后,这才悄声道:“对不起,是我心太急了。”
月风听到宛白的道歉,一时脸上阴晴不定,他想要告诉她不必如此礼貌,可是又觉得这样的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不合适。只好任由沉默的气息在两个人之间展开,攻陷所有人的理智。
这座淹没在冰层中的教堂,却从来不会因为他们两个人的沉默就再次变得热闹,从天空落下来的雪花仍在继续,原来保留的一点点热量也终于失去了最后一道防线,开始全面撤退,那些化开的水流终于成了一段写了半截的历史。看着脚下结出来的薄薄的一层冰,月风这才站起身子说,走吧,一会儿它也要变成化石了。
教堂外面的黑色确实看不到了,眼前的世界正在一点点沉入冰层。从天上落下来的雪花不知何时已经停止,相距很远的城市亮起来的灯光还在,只是听不到那里的声音。刚才聚集在教堂顶部的一大群不知名的鸟儿,现在也是一点儿也看不到了。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停留在空中的飞车降下来一个软梯,那些作为光明象征的窗户,正一点点消失在脚下。窗户里面是已经不留下任何空隙的冰层,因为太过结实,所以什么都看不到了。道路前方是连续不断向天空飞去的飞船,黄色和白色的灯光如同一双双眼睛,带着躲藏在其中的人一起,离开了这个终于结束的年代。
“还要不要留在这儿?”月风看了一眼靠在座位上的宛白,问道。
“这里还有复苏的可能吗?”宛白从包里取出来一个冰块,在最中间的位置,正冰封着一只绿色的虫子。
“没有了,这是这个世界最后的景象。”月风一边调整着飞车的行驶路线,一边将一台相机递到了宛白手中,道:
“拍张照留个纪念吧。”
宛白接过相机,正在寻找合适的景物,原来向前平稳的车子突然传来一阵颠簸,她手中的相机随之掉落到了窗外。她正打算扭头说声抱歉,却只看到了月风指向自己的激光灯。
对不起宛白,这是我的责任。红色的光线掠过了宛白的眼睛,她失去了意识,瘫倒在了座位上,而原本正在调整路线的月风,此刻,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块蓝色的屏幕,上面跳动着无数个红色的点。他将已经昏倒的宛白抱在怀中,轻轻在屏幕上一点,一道金色的光闪过,他和怀中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白色的雪原世界已经终结,一个毫发无伤的宛白,是月风最后的挣扎,尽管宛白可能什么都不记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