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往事

也许，我并不是一个善于回忆的人，再或者，我压根儿就是一个活在今天，活在此刻的人。当今天以难以觉察的速度隐退到无数个雷同日子磊就的堡垒中，被岁月蒙上一层尘垢，一点一点失去个性的时候，我也渐渐对它失却了记忆。

走在街上，偶然看见被男人健壮臂弯环抱着的小婴儿，会禁不住诧异万分。健忘的我已经快要丢失掉女儿初生时的记忆。嘤嘤的啼哭，苍白的小手，脆弱皮肤上细密的茸毛……如果不看照片，很难将这些相互关联着的依稀的片断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整体。没有办法，我尝试过，想要牢牢抓住这些记忆，可它们最终还是象沙粒一般从我的指缝间一点一点溜走。摊开手，只有那些密密的掌纹似乎还记录着它们曾经的存留。

日子水一般静静地流淌，我便在这静谧如水般的日子中浑浑噩噩地过活着，对身后渐次堆积起的日月跟前方渐渐逼近了的源头浑然不觉。

只是，即便如此，还是会有一些藏身于指甲缝中的沙粒顽强地留了下来。如同陈旧书页上浅浅的折痕，轻轻翻过，指尖还残留余香。再或者，就像老电影中的一个闪回，相似的时间，相似的场景，不可救药的想起某些来过又走远的身影，以及伴随这些身影发生过的故事。

……

闷热的，没有一丝风的早晨。拥堵的车厢中充斥着嘈杂的人声以及令人憋闷的形形色色的体味。在被众多陌生肢体推来搡去的懊恼中猛然抬头，瞥见一个男人的侧影，像极了初中时喜欢过的一个男孩子。瘦削的身体，挺直的鼻梁，幽远的眼神，宽大随意的衬衣，是雨后天空般的灰兰色。他就在我的身侧，一触手的距离，可我依然不能确认。

车在闹市的车流中蜗牛般缓慢地穿行，前方大段的行程象是永远没有尽头的冗长旅途。

阳光从敞开着的天窗穿透下来，用小叶榕的阴影在他胳膊上描绘着一副光怪陆离的画，褐色手臂上的浓密汗毛清晰可见。转过一个弯，阳光从另一侧的车窗直射过来，他在突如其来的眩目光线中微闭了一下眼睛。再转弯时，他整个人便隐在一团阴影中。

记忆的闪回。

永远纤尘不染的白球鞋，黝黑闪亮的眸子，桀骜嘴角畔悄然萌生出的富有青春生机的绒毛。这些是留在记忆中的他的影象，象碎裂的玻璃般，隐在心的角落中，焕发出迷幻般的光芒。

我不想把这一切归纳成初恋，那些美丽的过往是悄悄淌过心间的深山的溪流，单纯、清冽。只是，他的出现，的确象漆黑夜空的一颗流星，刹那的光芒将我苦闷的青春岁月点亮。

已记不清故事是怎么发生的了，呵呵，也许压根儿就称不上是故事，充其量只是一些可爱的支离破碎的片段。只记得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喜欢悄悄地看我，我也喜欢若有所思的悄悄的凝视他的背影。有的时候，在课桌间狭窄的通道迎面相遇，我会惊慌失措地避让，而他总喜欢故意地挤撞。短促的肌肤接触会令我愈加地惊慌失措。每每偶然的视线相接，我的心就象狂风翻卷起的波涛，久久不能平息。分明感知到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滋生，不可遏制，又无比美好。每天都有那么些时候，盼望能够看见他的身影，能够听见他的声音，而这些时候正以失控般的速度一点一点延长，竟占据了我一天的大多数时间。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学会了沉默，学会了思索。当我远远地望着他在球场上奔跑，心中会涌出淡淡的，类似于忧伤的情愫。

初一下期的一次运动会。倔强好强的我报名参加了女子一千米长跑。在最后一圈接近终点的时候，我居然艰难地甩掉所有的选手，不可思议地冲到了最前面。剧烈的奔跑令体力消耗达到了极限，呼吸急促而杂乱。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猛烈地撞击着胸膛，似乎想要挣脱躯体的束缚，不再属于我。同学们疯了般的喝彩声，过路的风呼呼地从耳畔掠过，听来尽是些怪异的嗡嗡声，震得耳膜针锥般疼痛。一切都在旋转，无云的阴郁的天空，树木撑开雨伞般的树冠，灰色的硬泥的跑道……而我只能机械性地向着那根象征着终点的彩带迈进。感觉孤独，没有人伴随，又必须向前，无法停止。

就在我踉跄着扑向胜利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脸。他伸出手臂接住几欲跌到的我，象接住一只在秋风中翅膀破败了的蝴蝶。视线有些模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只是内心温暖。他偷偷塞给我一大块巧克力，因为在手里攥了太久，有些微融化的迹象。舍不得吃，小心地放在文具盒里，想起他的时候，偷偷地看上一眼，便拥有了无人觉察的幸福跟小小的满足。

最终，那块小心宝贝着的巧克力被好友蓉儿瓜分殆尽，为此，我气得几天没给她好脸色。

……

车继续不急不缓地向前。随着人流的减少，那人渐渐地移到了车厢的后面部位。我也随之移动。

继续悄悄地观察他，因为怕被发现，目光难免躲藏，不敢肆无忌惮。

他单肩斜挎着一只质地良好的包。挎包宽宽的肩带相对与男人来说未免稍嫌拖沓，可是对与他那种或多或少透出的闲散神情来说，倒是刚刚好，就象本该如此般，极为的相配。他一手抓住吊环，依然漫不经心的注视着窗外，丝毫没有留意身边陌生女子心中的微妙变化。一手却随意地拎着一只装着饭盒的塑料袋，是那种可以放到微波炉中加热的塑料饭盒。看来是一个习惯带午饭的上班族。

车厢的后部已经空出了座位，我们先后坐下，靠得不远也不近。我在前，他在后，中间隔着不足一米的过道。这样很好，很安全的一个距离，可以感觉彼此的存在，又不必太过在意。

趁着车的颠簸，小心地侧过脸，注意着不被其察觉。就这样一路研究着他，曾经熟悉的一个人，或者仅仅是一个不相关的陌生人——我依然无法确认。

烟灰色的棉质休闲长裤，跟衬衣极为相配，上面有暗红色的不易觉察的细细的竖条纹。赤脚穿一双运动凉皮鞋，清洁的脚趾。

闲适随意的生活，不是那种挣扎在罅隙中的窘迫着的人。对了，他一定有一位贤惠的妻，每天帮他搭配好着装，将饭菜做好装进饭盒，再嘱咐他带上。她定然有着不俗的厨艺，以致于在拥堵的公交车上都宁愿拎着家的味道。

……

回忆依然在继续，那些我以为已经忘了的瞬间，争先恐后地从记忆的缺口雀跃而至，令毫无防备的我徒然地被往事击中，措手不及。

初中二年级时的一次秋游。我们去了卧龙。远远望去，那些曾经苍翠的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改变了模样，漫山遍野被十月的秋风描绘出或深或浅的黄，夹杂着浓淡相间的绿色，象极了一幅五彩斑斓的图画。头顶是悠远纯净，没有一丝污染的蓝天，一朵朵的白云团集在一块，被风缓慢地吹动着，失去原来的轮廓，又相互追逐着，拼凑出一幅全新的图案。

卧龙最美丽的风景在英雄沟，而要到英雄沟需要穿越一条狭长的黑暗的山洞，那是当年开采金矿的人们留下的。

从光线明亮的洞口迈进山洞，仿佛陡然遁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这里是大山的腹地，感觉象是地球的裂口，而我们正穿越这裂口企图到达另一个未知的星球。

前面有同学拿出了手电筒，在微弱的手电光的指引下，我们不自觉地牵起了手，一点一点的，战战兢兢的向前移动着脚步。不时地踢到脚下坚硬的石头，那疼痛一直从身体的最远端传递到心窝里。头顶跟岩石的侧壁还有冰凉冰凉的液体渗出，象地球汩汩的，流淌不息的眼泪……

黑暗中，有谁握住了我的手，那么用力，仿佛要握入我的骨头里一般。然后身畔便有了我早已熟悉的呼吸的声音。

周围的同学笑着，闹着，尽情地喧哗着，沉默着的石头又把这些声音原封不动的还给了他们。而我们只是沉默，如岩石一般的沉默，只有不再沉默的心回应着彼此手心传递过来的缕缕温情……

满心希望眼前的黑暗就这样无边无际的延伸，一直到宇宙的尽头。可是，没过多久，我们还是走出了山洞。眼前一片金黄金黄的林子，让我们感觉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世外桃源般的世界。脚下铺着一层厚厚的落叶，踩上去，簌簌作响，象林子的耳语一般。还不断有金色的叶子从树梢坠落，仿佛在做一次美丽的旅行。

同学们都跑到了前面，而我们落下了。我在前面走着，他尾随着我。

“程程……”身后的他突然叫了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感觉空中的落叶似乎都停止了舞蹈，就连空气似乎都已凝结成叶间一粒剔透的露珠……彼时的我，身体一定砰然颤抖了一下，因为我分明听见“砰”的一声，那是空气被震裂发出的悦耳脆响。

可我依然沉默，低下头，装做若无其事地欣赏一片染霜的落叶……

转眼到了初三，分别的惆怅笼罩着我们。在毕业晚会后，他送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小巧的盒子，还缀着一只紫色的蝴蝶结。

一层一层拆开包装，是一盒磁带。轻轻地把它放进卡式录音机，悠扬的乐曲象空气一般在房间里弥漫，抚摩着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张艾嘉的《爱的代价》。歌中唱到：

走吧，走吧

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

……

也曾伤心流泪，也曾黯然心碎

这是爱的代价

……

走吧，走吧

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

反反复复，整盒带子近似奢侈的录着这一首歌，我所钟爱的一首歌。

走了，走了，从此天各一方，不会再有相见。

我们错过，在彼此不是最美丽的生命里。而在生命中最美丽的那段日子，我们已经彼此陌生。

……

车继续前行，向着即定的终点。

暗暗猜测他会在哪里下车。因为我的目的地是写字间相对集中的地方，思付着他会在那里下车。

果然，我们的目的地都是相同的站台。他先下，我尾随着他。以为他会跟我往同一个方向，可是正好相反，他往左，我向右。

到底是不是他，可是我依然不能确定。

其实，对无法确定的结果，我已不不想深究。发生过的故事已经坠入最深的海底，如果不是因为某个偶然的错觉，我已不能回忆，不愿回忆。

我依然是生活在今天的我，生活在此刻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