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2013年冬日,我一人独居天津为准备作曲系本科专业考试而默默忙碌着。由于暂时脱离高中漫漫“学海”的缘故,有时间让我心无旁骛且暗暗自喜的搜罗一切我钟爱的艺术作品来聆听和学习,以补前几年由于应试而落下的功课。也正是在这个时节,偶然听闻坂本龙一的大名,并接触了他的少量影视音乐作品。或许是因为当时中了瞿小松先生的毒,自己对他的狂热崇拜与赞美已让我无暇再腾出心绪去照料另一位殿堂级音乐大师了,如今想想没有在几年前就开始深入研习坂本先生的作品实属遗憾。
2014年,在考入中国音乐学院作曲系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图书馆,而来图书馆拾起的第一本书便是坂本先生的自传《音乐使人自由》,我一字不落的用一晚上加一整天的时间把他读完——这应该是我印象里为数不多“沉迷于一本自传中”的经历——上一次如此用心阅读自传的经历应该是巴伦博伊姆的《生活在音乐中》。
这些年里,我来来回回把这本书读了三遍有余,能搜罗到的关于坂本先生的影像资料也大致都欣赏过,有些尤为精彩的更是欣赏了不止一遍,至于唱片、音乐会录像等那更是数不胜数的聆听了。此外,我用了大概一年的光景断断续续的在各种网站搜罗他的总谱,甚至托付远在美国与日本的朋友购买,最终消息却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大概是坂本先生对版权的严格把控?亦或是坂本先生不愿将他的“作曲秘密”公之于众?无从知晓,只得作罢并暗下决心扒他的音轨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却又总是因为懒惰而停滞不前。(笑)
2018北影节,出乎我意料的,上映了《coda》——这部去年在日本上映的,时间线横跨五年之久的坂本龙一个人纪录片。欣赏完的第一感是:于我来说,在这个节点欣赏到我最崇敬的艺术家一生之影像传记,实属千金难换的经历。
坂本龙一
无论如何评价其光辉般的天才也罢,年少成名也好,亦或是些许不知有多少出入的花边新闻,在我眼前出现的,也仅仅只是一位刚刚患上癌症并与其做抗争的孤独老人罢了——更确切的说,我终于是透过镜头见到了最真实的坂本龙一:他正在镜头前摆弄那架被福岛海啸摧残过的钢琴,海水在琴身上烙下了疤痕一般的水渍,琴键由于被海水浸泡不能正常的回弹,需要弹下一个音后,再用手指将其抬回原位。
坂本开始演奏这架钢琴,和声因走音而发出不算悦耳的轰鸣,犹如暗潮汹涌。
2014年,坂本龙一被查出癌症,严重到只差一点就要扩散到淋巴。于是,如他所讲“……自20岁我开始工作到现在,第一次要休息那么长的时间……”。他依旧维持着自年轻时就规律的饮食和作息,也依旧保持着来自日本文化深层的精致与秩序井然:晚餐时分,镜头自下而上捕捉特写,依次是木桌,叠成块儿状的亚麻色桌垫,以及静卧于玻璃碗内的水果沙拉。他叉起一块香蕉,分两次咀嚼,并认真且吃力的吞咽——如同他吞药一般:一粒就一口水,一次要吃七八粒。
“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或许是二十年、十年,或许之是一年,我只希望我在活着的时候尽可能再多做一些不让我自己羞愧的音乐,尽可能多留一些音乐在这世界上。”在纽约自己的工作室内,他对着镜头默默说出这番话,像是预兆——并不是预兆死亡,而是预兆他的新一段艺术征程自此刻才刚刚开始。
他在2015年探访了福岛核电站:白色的隔离服背后歪歪扭扭写着“坂本”两个字——或许是怕隔离面罩一戴上就辨认不出谁是谁了吧。手持DV一路跟拍着他,而他也一路用一台ipad走走停停的拍照,记录下一片片仓皇而逝的残骸。“我支持反核……虽然现在有少数核电站已经被恢复,但我们不会放弃……我们要坚持下去,直到我们达到目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游行中呼号了,也更不是他第一次反核。早在学生时代,他便开始戴着“反战高中生协会”的白色安全帽参加示威游行。而后在1999年,他以奥本海默在广岛原子弹爆炸后所录制的忏悔视频为主题完成了一首类似于安魂曲的悼歌。在我心里,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一定是将其思想与作品时刻与时代捆绑在一起的,他们不仅要有知识分子对于事件的灵敏度以及对于历史与哲学的深度了解,还要以不输于知识分子的反抗精神为思想源头,以创作出不仅能够质疑时代,又能抚慰时代,并且间接号召时代并唤醒一部分公民内心良知的艺术作品,而坂本龙一正是这一代表:他不仅在将艺术幻化为自己张扬狂放个性的代名词,更是在用自己的艺术来抚慰大众。他来到福岛的一所中学——现在已成为了一所避难所,为受难者家属开了一场特殊的音乐会。“今天天气很冷,如果大家觉得冷可以站起来,随意的走动走动也没关系……希望你们能够享受我的音乐……”说罢,音乐声起,是那首广为人知的Merry chrismas Mr.Laurance,对于受难者家属来说,这对他们的悲痛或许没有什么实质的帮助,但也确实如同一股暖流般,沁人心扉。
也的确,在灾难和生死面前,人们何能有暇去欣赏音乐呢?坂本作为亲历过911恐怖袭击的目击者,在拿起相机拍下当日纽约街头惨状,并同市民恍然若失的默默祷告一周之后,直到偶然听到纽约街头以为年轻人抱起吉他弹唱起《yesterday》才猛然发觉:整个纽约城已经有一周没有任何音乐响起了,而本就作为音乐家的他竟然也没有发觉到这一点。为此他说:“……有那么一刻我特别想去探寻人类的源头,因此我来到了非洲肯尼亚北部的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这里的生活是秩序井然的……其实种族本来就是一个巨大的伪命题,因为我们每个人的祖先都是非洲人,我们都来自于那个三十来人的非洲家族,我们本是用一种语言和音乐交流的一家人……而现在,我感觉我们的文明繁衍至今,已经产生了无数条巨大的鸿沟。”
的确,我们的文明在现如今已经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身份焦虑之中:我们每个个体都比过去更加迫切的要求来自于“身份感”的价值体现,也正是由于我们对这种“身份感”的过分重视,导致所谓“尊严”不再成为一种催人积极向上的人格力量,反而成为了一种沉重的负担。无论小到闲时抱怨,中到街头暴力,或大到恐怖袭击,所有的恐怖事件其根源都是来自于所谓的文化虚荣心和愈发不可包容的狭隘心理,因为所有人都没有认识到一个简单的哲学思辨,那就是事物本身存在的两面性:走向专制意味着统一和集体主义至上,这样做虽强制性维护了社会治安,但也使公民错把思想的“被奴役”视为“赖以永生”的安全舱,错把“本就属于人类个体的权力”当作“时代给予自身的权力”,错把幸福感仅仅聚焦在事件表象,殊不知在强权的精英阶层也在用强权互相制衡,一方泄力便会分崩离析;而走向民主意味着自由与思想独立,民主本身可能就是人民被奴化的一个思维枷锁,因为在言论自由的背后一定隐藏着巨大的阶级矛盾,而这种阶级矛盾一定会引发至种族矛盾上,从而将所谓“民主”曲解为谋私利和独立精神不应受制约与侵犯的反叛。当我们的文明贫瘠到只有靠暴力和复仇才可以使民族繁衍,使自我昂首,那敢问我们全球的文明进程到现在为止究竟退化了多少?值得庆幸的是,依然存在如同坂本龙一这样的艺术家,如同一位斗士一般去同全球被政治生态污染的文明进程做抗争,这实属人类的一大幸事。
坂本龙一
也的确,人本是自私的,而艺术家最真实的一面一定来自于日常的创作过程。我们有幸在这部纪录片中看到坂本大量在家中创作的影像,包括他去自然界采集声音素材的部分过程,这是一个在他所钟爱的艺术世界里何其童真的老头啊!他热衷于探索自然界的一切声音:来自于南极冰雪融化的潺潺水流声,丛林里自然环绕并且随生物特征而细微变化的虫鸣鸟叫声,或者是雨滴砸到水桶上的滴答声……正如他所思所想:音乐来自于声音的改变,而声音本是来自于自然界。“……工业革命给我们带来了方便,你看这台钢琴,它们都是被批量生产出来的……这边(手指钢琴右侧)我记得大概要用五、六块木头拼合而成吧,琴弦被附以成吨的拉力以至木头形变并被固定,最终成了这样一台钢琴……所以有的时候我们说钢琴走音了,其实那并不确切,那只是木头在对抗这种不自然,它在挣脱这种范式率制,去重新寻找它自然地状态……所以其实我是不喜欢这种不自然的……”
坂本所有的声音录制和声音实验,都是以寻找声音本质的目的为出发点的,无论是之前所说的“录制自然之声”还是说通过不同物体摩擦碰撞以检验新形成的音色,甚至某些音色因为物体所处的环境原因是只此一次的声音。似乎看来坂本的每一次实验的过程对他自己来说绝非是探秘般的享受,更是从声音本身出发,不断去思考音乐在时空流动过程中的种种可能性。坂本正是这样,在一次一次的探寻中保持了对世界极强的好奇心和偏见。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种好奇心和偏见也渐渐从社会的大概念上渐渐转移至关照自身与这些声音的共处过程中,既有童稚时天真的视角更迭,又不失多年阅历下所升华出的思维高度。
坂本龙一就是这样一个师承于巴赫、莫扎特为代表的古典乐派以及德彪西、拉威尔为代表的印象派,并延伸采纳当代电子音乐技术,并将音乐发散至声音范畴并辅之以多媒体作为最终呈现的艺术家,他在自我的艺术范畴内仍在不断的向外延伸至政治生态、哲学思辨、乃至宗教及人类学的范畴,并且一直坚持行走在半自我半公众的,以光辉人类文明为出发点的大语境之中。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他堪称为一位音乐顽童,传承着一份音乐天赋,终在各个艺术领域以及社会语境下磨砺成一代音乐宗师。我坚信,《coda》绝非坂本龙一的终曲,而只是一个乐章的结束,我们依然会期待坂本龙一在下一个乐章给我们带来的无限惊喜。正如影片末尾,坂本龙一演奏了两遍巴赫十二平均律的第一首前奏曲后笑着对镜头说:“以后还是要每天练琴啊,不然手指会僵硬的……”我很惊喜的看到,那个师承自巴赫的十三岁少年在经历了近六十年的非凡艺术人生后顶着满头白发又回到了巴赫的怀抱,并且他将会再次从巴赫出发,开始一段不仅属于坂本龙一自己,更属于全人类的音乐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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