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整天忙得脚不沾地,脾气又急躁,很少有耐心做一些针头线脑的细活。
不记得是几岁,我看了小伙伴五颜六色的蛋网兜,也跑到母亲跟前嘀嘀咕咕。
母亲被缠得没法,只好丢下手中的活。
翻出一团收藏的棉花,找来捻线陀螺,然后差我去小街西头买颜料。
等我从供销社回来,木疙瘩陀螺上已经围了好几圈粗细不均的棉绳。
我蹲在母亲脚跟,目不转睛地看着。
母亲眯着眼睛,嘴角微微上扬,勾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这个时候,母亲脸色缓和,不再是平时的急吼吼。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知了在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叫,我就这样看着母亲,巴不得宁静的时光延伸得更长更远。
看看棉线捻得差不多了,母亲把棉线从陀螺上褪下来,再浸泡到兑成水的染料里,回过头又去打扫猪圈。
不待母亲动手,我等不及地捞出染成红色的棉花绳,一圈一圈地晾挂到篱笆上。
母亲见状,嘴里念叨着“心急等不得烧虾红”,拄着铁锨从猪圈里跳出来,随手掐下几根树枝弯成圆,再把挂在篱笆上的红绳缠绕到弯成圆的树枝圈上 ,最后,用铁锨柄挑起树枝圈,挂到老榆树的向阳处。
一阵风吹过,沐浴着阳光的棉花绳,仿佛按上了翅膀,扑棱棱地飞起来。
傍晚时分,从地里回家的母亲,把晒干的红绳子剪成段束在一起,一端固定在板凳的铁钉子上,另一端开始编织成网。
一只给我,一只给姐姐,三个哥哥是没份的,因为他们是“大人”了,虽然三哥也只是小小少年。
这些棉花做棉袄棉裤都不够用,哪能奢侈到胡乱糟蹋?
捻线编蛋网兜,自然算不得正经用处,然而,母亲见不得我和姐姐噘嘴难过。
鸡蛋鸭蛋也是稀罕物,平常时节,难得一吃,除了家里来亲戚,母亲才舍得上一盘韭菜炒鸡蛋。
除非家里来亲戚,母亲才会大方地端上一盘清蒸鸡蛋,或者韭菜炒鸭蛋。
所以,立夏是在我们的望眼欲穿中,姗姗来临。
其实,在那样贫穷的日子里,哪一个节日,不是我们眼巴巴盼来的?
那样一个立夏,我们兴奋得早早起来。
我们欢天喜地地从母亲手中接过滚烫的鸡蛋(有时是鸭蛋),可是,下一秒,姐姐变了脸色,她嘟囔着,说我手里的鸡蛋比她的大,要跟我调换。
我紧紧捂着蛋网兜,赶紧开溜。
姐姐追过来抢,我力气没有她大,只有大声喊叫,受到惊吓似的。
母亲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作势要打姐姐,馋不够,有得吃,还挑三拣四,赶快去割猪草。
姐姐不情愿地松开手。
我占了便宜,自觉理亏,便悄悄地挎起竹篮往外走。
不多一会儿,姐姐从后面追上来。
装着鸡蛋的蛋网兜挂在胸前,我俩故意跳着走,好让蛋网晃荡的幅度更大一些,同时又故意走得很慢,好充分展示红彤彤的蛋网,巴望看见小伙伴眼里满满的羡慕。
儿时的岁月,极度贫乏,但值得炫耀的东西又非常丰富:一根弹弓,一只毽子,一丢沙包,一块飘过河的石片,挂在脖子上的一串熟蚕豆……譬如,装着鸡蛋的蛋网兜。
蛋网兜挂在脖子上显摆了一天,晚上睡觉,才不舍得地摘下来 ,连网带蛋,悄悄地埋进糠箩里。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睡觉,姐姐哇哇大哭把我吵醒了,她的立夏蛋不见了,糠箩里只剩下空空的网兜。
我跳下地,谢天谢地,我的立夏蛋和网兜安然无恙。
见姐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妈妈喝住正向出门外奔跑的三哥,小三,过来,是不是你偷吃了大丫的鸡蛋?
三哥歪着脖子,一脸的不服气,她们能吃,为什么我就不能吃?你偏心。
母亲牙疼似的咂咂嘴,然后伸手指住他的脑门,你真不晓得好歹,妹妹比你小,你还好意思跟她们争吃的?
三哥突然挥动着双手,大嗓门喊起来,我不管,我就是要吃煮蛋,哪天我非得把大丫二丫扔到田里不可。
“哐啷”一声,母亲顺手抓起一只碗,扔了出去,三哥头一歪,碗从三哥的眼角擦过,跌落地上。
十来岁的三哥,一跺脚,哭着跑开。
三哥后来去外地读书,母亲说起拿碗砸三哥的事,总忍不住地后怕,要是真砸伤了小三的眼睛,不得害他一辈子?
那件事之后,母亲急躁的脾气改了许多,仍然会打我们,但紧紧止于用手扇耳光,不再扔碗砸盘子,也不再用芦柴把抽我们的后背。
说起过往种种,妈妈忍不住感叹:那时太穷,有得吃不给你三个哥哥吗?
微薄的食物,五个饥肠辘辘的孩子,给了这一个,那一个孩子就没得吃,手心手背都是肉,母亲当时的为难和心疼,我无法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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