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素贞，法海小青，这之中的曲折回环，早已是人人皆知却又众说纷纭的了。

    可我却独爱李碧华的这一个。

    没了那么多粉饰，也没了那么多妖魔化，他们四人，原不过是被情所困。

    素贞小青均是多年的蛇妖，若不是吕洞宾那两颗七情六欲丸，她们可能会长长久久的住在西湖断桥下，无欲无求相依为命，任它时代变迁。

    可世事总是难以捉摸，素贞先一步有了七情六欲，于是，她希望能够真正拥有一个男人。

    不过是初来人世后的一个偶然，她遇见了许仙。电光石火的一瞬。

    初次见到时，许仙是古板而懵然的翩翩少年。他心中极少情欲，欲刻观音像却想不出观音面容，迟迟不能下刀。可他有一副好皮相，这便够了。清俊的面容，就已经深深吸引了素贞。素贞虽已千岁，对爱情的理解却是一样的懵懂。初来红尘，她恰恰好遇见这个男人，这个俊朗的少年郎。于是，便没有任何顾虑地爱了，恰如那扑火的飞蛾，献出了自己的所有。

“在这样的因缘里，谁先爱上谁，谁便先输了一仗。他太明白了。他也爱她。但比起来，他那么平凡，她竟毫无条件送上了一切。”（《青蛇》）

    起初，他们的日子不是不甜蜜的。许仙愿意放下一切和素贞一起迁居苏州，素贞愿意承担起照顾家庭的责任，保和堂亦是蒸蒸日上。但这种生活里，容不下他人，比如，小青。

    小青对七情六欲的领会来得晚些。和素贞极其相似地，她也爱上了许仙，理由再简单不过：“他是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我们都似受了蛊惑。“爱情”比我们更毒，所以抵抗不了。” （《青蛇》）

    许仙不是个完人。可以说，世间大多数男人的弱点他都有，甚至被放大。他生性懦弱，优柔寡断，耳根子软，内心里却又有一丝大男子主义。素贞把保和堂经营得井井有条，他却在意邻居称他为“吃软饭的”；被道士和尚一挑拨，他就会急切地寻求办法证明素贞和小青是人是妖；当小青对他的感情展露无疑，他内心有些窃喜并希望得享齐人之福，挑逗小青，眼睁睁看着素贞小青为他反目；甚至，他被素贞的真身吓死，素贞拼尽力气去昆仑盗仙草直至重伤，他却在还阳之后与小青情意缠绵……

“不知什么时候，他因着人性的本能，洞悉一切，冷眼旁观我们对他的痴恋争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此乃古之明训。整宗事件，他获益良多，却始终不动声色。”（《青蛇》）

“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地，相间地，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青蛇》）

    素贞小青争斗良久，最后，素贞赢了。她已经付出了太多，怎么会看着小青半路截走她的战利品？为了所谓的爱情和家庭，素贞放弃了多年的姐妹情谊。小青心灰意冷，从此不愿再动情。

“啊，原来已经是这样的夜了。今儿晚上天气好，抬头只见满天的星，满天的星，满天的星。它们发着清冷的光，我讶异地望着它们，从未见过这么灿烂的星光。当我在西湖的时候，甚至不曾如此地被星光包围着，几乎伸手可触，可摘。它们曾储蓄过我的喜悦，一下子毫不保留地又用罄了。我的喜悦经不起浪掷，就一蹶不振。谁都没有醒，只有我醒过来，在这世界上，如此星夜里，只有我，心如明镜，情似轻烟。怅怅落空，柔柔牵扯。我有一个华美而悲壮的决定，今夜星光灿烂，为我作证，我不会对月起誓，只为月貌多变，但这满天的星——我，永远，不再，爱，他。一切明天再说吧。幸好有明天。”（《青蛇》）

    仿佛一切都结束了，不堪的现实又可以转回童话故事里。可总有人，不想让童话继续。

    法海出现了。

    初一出现，他便表现出了对妖的憎恶。一个并没有作害的小妖，被他轻易识出镇压。当他发现了许仙之后，更是对他穷追不舍，一心想要将他收入门下，镇压素贞和小青。

    小青用美色引诱他，却功亏一篑；怀孕的素贞跪下请求他，他岿然不动。与许仙相比，法海太过冷硬了，仿佛从未动情，也永远不会动情。他不愿将许仙归还给素贞，还出言百般嘲讽，下手丝毫不留情。最后的关头他放过了素贞小青，却是因为素贞腹中的孩子--据说是文曲星转世的许士林。素贞分娩之后，他故意放出许仙前来探望虚弱无力的素贞，借此机会用雷峰塔镇压了素贞。

    法海真的不懂情么？不，在我看来，他恰恰是太懂了。他在告诉许仙素贞是妖时，字字句句皆中许仙内心的要害，轻松地让许仙相信了他；他利用素贞许仙的夫妻情意，让许仙迷惑了素贞，顺利将素贞镇压；他在面对小青的色诱时，的确表现冷淡，可他面对色诱最后关头的一丝脸红和后来放过小青的行为，仍然暴露了他隐藏的摇摆心旌。懂情，才会无情，才能在这场“情”的博弈中，全身而退。

    其他三人，自认为懂情，却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素贞为了留住许仙花费种种手段，最后才发现遇上一个薄幸郎。小青简单地爱上了许仙，最后放弃时也是遍体鳞伤一无所有。而许仙，始终举棋不定希望坐拥二美，最后被失去姐姐的小青一怒之下刺死。他们都没有一个完满的结局。

“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伫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贴心灵——但只因到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服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青蛇》）

“不要提携男人。是的，不要提携他。最好到他差不多了，才去爱。男人不作兴“以身相许”，他一旦高升了，伺机突围，你就危险了。没有男人肯卖掉一生，他总有野心用他卖身的钱，去买另一生。”（《青蛇》）

      但我宁愿相信，一切没那么不堪。许仙和素贞，也有过举案齐眉鹣鲽情深的日子；小青虽然爱上了许仙，但她在认清自己的感情之后放弃了这个错误，转而对法海有了些许好感，如果法海不那么穷追不舍，也许又会有另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法海，对小青的感情也是清楚的吧，不然他何以在最后只封印了素贞却放过了小青？

    而素贞和小青，有过姐妹情深，也有过反目成仇，但几百年孤寂中的相伴，不会那么轻易地抛弃。素贞分娩时，只有小青陪着她；许多年后雷峰塔终于倒塌，来寻她的也只有小青。轮回转世多年，许仙法海早已不见，从未谋面的孩子许士林也不知转世了多少次（当然他最后机缘巧合之下带领大家炸毁了雷峰塔，可以视为另一种方式的沉香救母了），但小青始终在。如果没有小青，她们的故事也不会被写得如此真实；如果没有小青一次次圆谎，素贞心目中的许仙，也不会那么美好，如同一个绮梦。

“真的，她如今只有我了。在她最虚弱的一刻，我非得最坚强不可，我是她的靠山，她的信仰。”（《青蛇》）

    时光流转了千年，到了八十年代，素贞又一次动了情。有了那样一场刻骨铭心的经历，又怎会甘心平淡地在断桥下细数时间？这一次，她变成一个摩登女工，袅袅婷婷走向那个俊俏少年。素贞勇敢为情而去，小青又怎甘落后？她们仍然变成了一对姐妹花，去历经凡尘情劫。只愿这一次，她们能够懂得情，不要再留遗憾。

“前事不记，只愿日后。”（《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