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5月15日,枣阳,湖北,中国
黎明,一架道格拉斯DC-3在四千米的高度潜入湖北省的日本占领区。三个小时以前,它刚刚从广阳坝空军基地起飞。传杰的搜救部队从未执行过夜间出击的任务。他非常清楚这不是一趟平凡的任务。
嗡嗡!嗡嗡!
快到降落区了,传杰习惯性地走进驾驶舱,感谢他的飞行员。
“谢谢您冒险送我们到敌区,陈长官!”传杰还记得任务简报中提到的飞行员的名字。
驾驶员陈文宽从主驾驶座上回头答道:“不用谢。顺便说一下,我可不是什么长官。”
“你不是?”传杰很惊讶。
“我是中航的。你知道吗?我就喜欢偶尔出两趟差,执行像今天这样的冒险任务。”看来陈文宽很爱开玩笑。
“我还是要谢谢你。也许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了。”
“别这样说,我确信我们会再见的。”
传杰重新回到机舱,向他的五人小分队最后过了一遍这次的任务,“张将军被日本人包围了,我们必须不惜任何代价把他接回去。如果我没有活着降落到地上,那就全拜托诸君了。”
这时,机舱顶上的红色指示灯开始闪烁。喇叭里传出陈文宽的声音:“还有两分钟!速战速决!日本人的战斗机有可能随时出现。祝各位好运!”
“各就各位!”传杰挥动他的右手。同时,一名机务人员打开降落舱门。
传杰走到舱门前,抓紧扶手,转过身叫道:“准备跳伞!稳住,等我命令…稳住,稳住……绿灯!跳,跳,跳!”等所有队员都出舱后,传杰纵身一跃。在他的身后,陈文宽猛地一拉操纵杆,DC-3立即左转,加速离开。
经过了约莫一分钟的自由落体,传杰拉开了降落伞。不久后,他便在中国军队的阵地上安全着陆。地面上警惕的士兵用步枪迎接了他。
“举起手来!”士兵们大喊。
“重庆来的别动队!”传杰答道,“这是国民革命委员会的文书,带我去见你的长官。”
士兵们听到空降人员用中文的回话,他们放低了手中的枪。
“我还以为是日本人呢。”有个人说道。
两个小时以后,传杰站在了国民革命军第七十四师的师部里。
“张将军!”传杰举手向他面前一位五十多岁,剃着板寸的指挥官举手致敬。
张自忠将军向传杰回了礼,并伸手接过了传杰贴身带来的一封的书面命令。
传杰从未见过张自忠将军,但对他的大名却毫不陌生。张将军是抗日战争初期的一位传奇英雄。他一九三五年在长城与日本人的激战鼓舞中国文艺界创作了许多的电影和歌曲。其中最著名的抗战歌曲就是传杰非常喜欢唱的‘大刀进行曲’。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当时,年仅二十三岁的作曲家麦新受到大刀队英勇事迹的感染,一气呵成谱写了这首迅速流行起来的歌曲,专门向张将军麾下部队的精神和勇气致敬。传杰对歌中描写的大刀是非常的了解。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绝大多数的中国士兵装备老旧。他们既没有重炮,也没有坦克,更谈不上来自空中的支援。他们的标准武器通常是一把步枪外加一把大砍刀。而这位站在传杰前面精瘦男子正是那首歌中所赞颂的英雄。
不过张将军也是个充满了争议的人物。一九三九年初,他未经中央政府批准就去访问了日本,试图与日本人在北平达成一个区域性的和平协议。在那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张将军是被口诛笔伐的头号卖国贼。
“胡上尉!谢谢你冒着生命危险来向我传令。”张将军在读了这份书面命令之后,坚定地告诉传杰他已决定留下来坚持战斗,以死报国。“我一共带了四个师出来。而现在只剩两千人还跟在我身边。我是不会把我的部下抛弃在敌人的包围圈里的。”
“请回去告诉蒋委员长。我不得不违背他的手令。”张将军小心地把这封命令重新折起来,然后放回信封里。
这居然是国民政府最高领袖亲笔书写的命令!
当这信封在简报室里被交给他的时侯,传杰对此毫不知情。然而他很清楚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我必须把他带回去!
“将军!我个人对你的决定完全尊重。但是我也必须完成我的使命。”传杰恳请张将军和他一起离开,“如果你不走,我是不会回去的。”
张将军看着传杰,轻轻地摇了摇头。
“将军!你活着对我们国家更有用。我们带来了日本军服。我们每个人都会说日语。我们可以带你潜回重庆。到时候,你可以重整旗鼓,再和日本人决战。”
“穿日本军服逃走?”张将军笑了,“我今天已经准备好了为国尽忠。请把我的遗言带回重庆,让国人都知道我张自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每个人都…不要作不必要的牺牲…”传杰还是不肯放弃。
“胡上尉!”张将军突然绷直了身体向传杰敬了一个礼,“请帮我带两封非常重要的信件回去。”随后,他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了两封事先准备好的书信。
“第一封是给我妻子的家书。请把这一封交给委员长本人。他看了之后一定会明白我的心意,不会责罚你的。”
传杰犹豫了好一阵,还是决定拒绝接受这两封信,“我不能这样做,张将军。如果你不走,我们就和你一起在这里和日本人决一死战。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赚了。”
张将军突然双手握住了传杰的右手,单膝跪地。在传杰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将军的情绪激动了起来。
“胡上尉,请成全张某。”张将军恳求道,“我想让全天下都知道张某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年为什么要在北平和日本人区域媾和。”
传杰紧咬双唇。
“胡上尉!”张将军从第二个信封里掏出一页纸,“这是我在写的一首小诗,以明我心志。但我可能是没有机会再把它写下去了。请过目一下。”
传杰接了过来,打开读到:“力战而死,自问对国家,对民族,对长官可告无愧,良心可安。”
“请帮我完成这最后的心愿。您的大恩,张某来生再报。”张将军接着恳求道。
传杰终于被张将军感动了。他含着眼泪,点了点头,细心地将诗歌折回去。然后接过这两个信封,将它们放进自己贴身的秘密口袋里。
“立正!敬礼!”特别救援队的五名队员在传杰的带领下全体起立,向张自忠将军致以了最高的敬意。然后,他们沿着壕沟开始撤退,很快便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1940年5月26日,重庆,中国
由一辆全副武装的吉普车带领下,一辆黑色的帕卡德八型豪华轿车通过‘南岸安全检查站’,驶入了位于长江边的重庆南山区。而沿江而下几千里外的首都南京,在三年前陷入敌手。
在这辆车的后座上,坐着传杰和广阳坝空军基地的司令唐少将。两人被召到陪都重庆面见蒋介石委员长。
“这真是一辆好车!肯定是进口的。”唐少将抚摸着车门内侧面板上的皮革,大加赞赏,“我真不敢相信委员长会派这么好的车来接我们。肯定是因为上周你带回来的那几封张将军的书信吧?胡上尉。”
“应该是吧,司令。”
唐少将矮矮胖胖的。他不是个什么坏人,但传杰就是不喜欢他的领导风格。在传杰的记忆里,唐少将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在他们前往重庆的路上,唐少将就一直在不断提醒传杰他们在委员长面前应该做什么或不应该做什么。
“很荣幸能亲自见到我们的伟大领袖!”唐少将又说了一遍。
传杰对唐少将的说辞毫无兴趣。他耳朵里实际上听到的全都是“啦,啦,啦,啦。”
我一定要让蒋委员长意识到张自忠将军是一个伟大的英雄。
太多的国人误解了他。
车队又通过了另一个哨所。这时候,领路的车停在了路边。传杰乘坐的帕卡德八型豪华轿车独自往前驶入了一个松树密集的森林地带。
“我的老天爷啊!委员长官邸!”唐少将惊叹道。
两人下了车,被卫兵带进一间摆着几把竹椅的小会议室。
“请坐。委员长马上就到。”
两人坐了下来。传杰发现,唐少将不知为什么一直在不由自主地摇晃着他的右腿。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蒋介石委员长和一位身着白衣头梳发髻的漂亮女士走进了会议室。
俩人马上起立向蒋介石委员长敬礼。
“在下谨代表广阳坝基地和我的家人非常荣幸地见到最高领袖!”唐少将说道,“在你的伟大领导下,我们正在…”
“谢谢你。少将。”蒋介石打断了唐少将的话,转向了传杰。
“学生唐伟。黄埔第...“
“就此打住。”蒋介石阻止了唐少将的继续表白,然后开始仔细询问传杰与张自忠将军诀别时的情况。传杰详细地告诉了蒋介石张将军拒绝穿上日本军服潜离战场,因他早已决意要为国牺牲。
“他跟我说,您看完信后一定会了解他的心意。”传杰说道。
“我是一直理解他的。可是普通的国人可能并不了解他。”蒋介石回答道,“辛苦你了,胡传杰上尉。”
“多谢委员长栽培。”传杰不知不觉地用了一句唐少将教他的话,然后再次向蒋介石敬礼。
“你是怎么把这些信带回来的?”那位白衣女士突然插话问道。
传杰随后告诉她他是如何如何把信放在身上贴身的口袋里,身着日本军服,穿越日军的防线的。“我们每个队员都会说日语。我们本来是能把张将军带回来的。”
蒋介石陷入深深的沉思。整个屋里一片静寂。
“传杰!你已经尽力了。”蒋介石对传杰的努力表示了赞赏,“我已经把他的家书转给了他的妻子和三个子女。”
蒋介石接着转过身来,和那白衣女士说道,“夫人!这些信件对我和他的家人来说是私人信件。但我觉得普天之下的国人都应该明白张将军的心意,了解他为国捐躯的壮举。”
“毫无异议!Darling(亲爱的)。”这位女士表示完全同意,“国人终将明白为什么他在北平做了他做过的事。那完全是出于对国家的热爱。”
古老中国的最高领袖居然被他的夫人用英文称之为‘亲爱的’。传杰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张自忠将军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蒋介石吩咐他的秘书长在明天的各大报纸上发表这两封信。然后,他转向他身后的另一名军官,“钱少校,张将军的遗体在哪里?”
“第三十八师已经夺回了张将军的遗体,明天就会被送到重庆。”这位钱少校回答道。
“国葬!为国之英灵举行国葬。”蒋介石下令,“我要亲手扶棺,迎张将军回家。”
“胡上尉,再次感谢你帮张将军完成了他最后的心愿。”蒋介石伸出了手。
“谢谢委员长!”唐少将一把抓住了蒋介石的手,“我代表胡上尉和广阳坝的全体将士们感谢您!您的表彰,我们将终身难忘。”
“谢谢你,唐少将。你们都可以解散了。”
传杰和唐少将转身向外走去。
“胡上尉!我可以和你说一句话吗?”那位白衣女士拦住了俩人。
“当然。夫人。”唐少将回答道。
“我是蒋夫人。”她向传杰介绍了一下自己,“胡上尉。当我称我丈夫为Darling的时候,你是唯一一个看起来惊讶的人。你会讲英语吗?”
“是的,我会。我是从波士顿大学毕业的。”传杰礼貌地答道。
“这是什么样的巧合啊!我是卫斯理学院毕业的,就在波士顿西边一点点。”蒋夫人随即转向了她的丈夫,“胡上尉能讲英语和日语。我这里可以用得一位像他这样有才华的年轻人。你还记得吗?陈纳德上校,他很快就要回来了。”
然后,她转回到唐少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1940年7月1日,重庆,中国
重庆的初夏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湿热。传杰正端坐在中国航空委员会(ACC)总部的一间会议室里。理论上,蒋夫人是这个政府部门的领导。实际上,来自美国的陈纳德上校才是这里真正的主管。
传杰耳中听到的传闻是陈纳德上校刚刚和空军副司令毛邦初将军从美国回来,他们正在设法建立一个新的国际航空战队来保卫中国的天空。
蒋夫人希望传杰尽快与陈纳德见面,而传杰也渴望这样。自从他一个多月前来到重庆,他深深了解老百姓有多么憎恨那些肆虐重庆天空的日本轰炸机。
陈纳德上校长途归来,一定非常劳累。
传杰耐心地等着,心中不禁想起了在和中国的第一夫妇会面后返回广阳坝的长途旅程。他曾担心那将是一场非常尴尬的旅行。而最初的几分钟确实如此。不过,他很快就对唐少将自我调整的能力感到十分的惊讶。
“传杰。能在最高统帅身边效力,你真是我们基地的光荣啊!”
“司令,我事前真不知道...”
“提了那个就见外了。实际上呢,你的高升也是我的荣幸。你打算什么时候去重庆报到?”
“我还没有想过。”
“所以啊,不要着急。我会邀请基地里所有的将官给你办一个的告别晚宴。”
“谢谢你,司令。”
“还叫什么司令?太见外了。传杰,叫我老唐好了。”唐少将回答道,“有什么困难就给老唐打个电话。”
…
“嗨!小伙子,你怎么样?”陈纳德上校手中端着一杯咖啡,来到了会议室,他用浓重的美国南方口音向传杰表示问候。
“我还不错,谢谢你。上校先生。”传杰站了起身,向陈纳德敬了个礼。
“在这个安静的周一早上,我赌你一点都不想念日本人的轰炸机。”陈纳德开玩笑道。
“真是一点都不想,上校先生。”
“肯定不想,哈哈。蒋夫人很器重你呀。Chuan...Jay。”陈纳德好像不太适应传杰中文名字的读音。“我可以叫你C…J吗?你名字的缩写。”
“没问题,上校。我在波士顿所有的朋友都叫我CJ。”
“那太好了。CJ。”陈纳德坐下来告诉传杰他自从中日战争爆发以来一直在帮助中国空军。他这样做是因为他真心热爱中国和中国的文化,同时蒋夫人也是他的朋友。“但最重要的是,我从她丈夫那里可以领到工资,而且薪水很高。”
在陈纳德美式幽默的帮助下,传杰与他一拍即合。陈纳德接着告诉他,组织美国志愿航空队来华助战的工作进展一切顺利。
“在一年之内,我们将有一百架的最新的美式战斗机,由经验丰富的美国飞行员驾驶前来保卫中国的领空。”陈纳德说道。
“太好了!我只是希望他们能早点来。”传杰兴奋异常。
“耐心,CJ。钱已经付过了。我们要做的就是把飞机装箱并运过来,同时招募人手。到明年的夏天它们就应该能上阵杀敌了。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
“请提吧。”
“一个名字。我需要给这个志愿航空团取一个很棒的名字。”
“什么样的名字?”
“这名字必须在中文和英文中都非常醒目而且又能鼓舞士气。同时还要朗朗上口。”
“这很具挑战性。”
“这就是为什么我需要一个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人来取这个名字。”
“你有什么想法吗?”
“飞龙战队怎么样?”陈纳德明显已经预先花了一点心思。“龙是可以飞的,你们中国人不一向认为自己是龙的传人吗?”
“对呀,”传杰想了一会儿,“飞龙战队还不错。但问题是在有一些中国传说中,龙是正义的象征。但在其他的神话中,龙却是邪恶的。”夏王陵中那条死龙的恐怖形象在他的脑海一闪而过。
“老虎怎么样?”传杰建议道,“它们有色彩明亮的条纹,非常醒目。力量强大,动作迅猛而且来去无踪。”他还记得赤木在琼斯博士的讲座结束后执意要去布朗克斯动物园看老虎的情形。
“老虎在半空中伏击日本人。这主意也不错。”陈纳德很感兴趣,“但老虎不像龙那样,它又不会飞。”
“给它一双翅膀,老虎不就会飞了吗?”传杰笑道,“我们可以叫他们作‘飞虎队’。你觉得怎么样?”
“上口,原创。我喜欢这名字。”陈纳德兴奋地点了点头,“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过老虎呢?天哪!我可是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毕业的。我们校橄榄球队的吉祥物可不就是老虎吗。”
“飞虎队!”传杰开心地笑了。不知不觉,他就和这位被部下称“老头”的老美打成了一片。
1940年圣诞节,重庆,中国
铃铃铃!铃铃铃!
传杰刚站起来想离开他在美国志愿航空队的办公室,面前桌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美国志愿航空队临时在中国航空委员会大楼的一个角落里办公,而传杰也正式成为了两个单位之间的联络官。
传杰拿起了话筒,是陈纳德上校。
“CJ!蒋夫人要在她的别墅办一个新年聚会。你可一定要来哦。”
“为什么?我只是一个翻译。”
“来吧。CJ。我保证她不会再像上次那样撮合你和她那些漂亮的小护士了。”
“我…我又不知道她的别墅在哪里…”传杰试着再找一个借口。
“我会开车来接你。CJ,你必须得来。知道吗?有个号称‘世界上最有趣的人’的家伙也会来参加这个新年聚会。”
“你在说什么呀?”
“世界上最有趣的人呀。碰巧的是,他也是位来自美国的考古学家。”
“他是谁呀?”可能是出于专业的原因,传杰突然对这位号称最有趣的人开始好奇起来。
“来吧!来了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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