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316高地的炮击已经持续了10分钟,卧在这里用望远镜向那边观察,那座不起眼的山丘上长满了浓绿的树林,像是一座被绿毯子盖住的巨大坟墓。在它身边还有和它差不多的无数坟墓,那些绿色坟墓躺在广阔的地平线上,连绵不尽,组成了我们国家漫长的边境线。
316高地上茂密的树林中不时冒出几朵红褐色的花来,那是树林底下的土壤被炸飞的样子。山体上有一块已经被炸秃,那里的树木硬生生地被炮弹轰得一干二净,露出红褐色的土壤来。一次爆炸声响起,就有一朵花开起来,然后开花的地方就会冒出一阵白色或黑色的烟雾,那些烟雾缓慢地缭绕在316高地之间,仿佛316高地已经被那些白色或黑色的锁链紧紧锁住了。
我已经卧在这里一天一夜了,我的身上覆盖着一层草皮,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油彩,我的五六式步枪裹着一层伪装物,只露出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假如有人从我身旁经过,只要我不主动暴露自己,他几乎不可能发现我的存在。
我的身旁是铺满一地的枯叶和乱七八糟的杂草,草丛里有被我扔出去的装大小便的袋子,这两天大小便都只能在原地解决,可难受死了。我艰难地用右手抽出单兵作战干粮,塞进嘴里,伴着腐叶的气息慢慢地嚼了起来,对高地的炮击正在进行,我应该有时间吃顿饱饭。
根据最新得到的消息,对面的316高地上盘踞着越南武装大概两个排的兵力,还有数量未知的越南特工。
前两天阵地上发生了一起防空洞坍塌事故,我们辛辛苦苦挖出来的用于躲避敌人炮击的洞窟被炸塌了,待在洞里的十几个伤兵全部牺牲了,后来经过调查,才知道是从316高地渗透过来的越南特工干的。
现在,我和我另外十几个战术排的战友守在我们阵地和316高地之间的一个小丘上,扼守着316高地和阵地之间的一个峡谷地带,这通常是越南特工渗透我方的一条必经之路。
另外十几个战友,都在距我十几米到几十米的地方伪装着,匍匐在潮湿的泥沟里,窝在茂密的杂草丛之间,分散在这条峡谷两侧的山腰上,像猎人一样耐心地等待着我们的猎物。
越南特工对我方的渗透问题日益严重,那些特工精通中国话,甚至能说一口流利的云南边境方言,长相上也和中国人没多大区别,他们伪装成农民或猎人甚至是我方战士,渗透到后方搞破坏,对我方造成了极大的危害,必须想办法阻止这种渗透。
上级命令我们在这里埋伏好,伏击任何伺机进入我方阵地的越南武装。我们身后的阵地上,十几门从北方调过来的山炮正轮番向316高地倾泻多达十几吨的炮弹,当然,这同时也暴露了我们的炮兵阵地,也许此时敌人正觊觎着如何端掉我方的炮兵阵地呢。今天晚上天一黑,我们战术排的这十几个人还要抵近316高地侦查,分析敌方的伤亡情况。
我的排长,一个被我们叫做老猫的老兵,正趴在距离我大概三十米的草丛里。
谁敢动我的老百姓,我就和谁拼命在带领我们几个战士来到这里之前,老猫对我们说,假如遇见一个陌生的战士,必须先核查他的身份,叫他说出我们部队的暗号,假如说不出来多半是假的,到时候不必请示就可以就地枪决。
他还说,越南特工不仅仅渗透到了我们阵地和后方,连昆明和南宁都发现了他们的影子,可见他们对我们的渗透有多么猖獗。为了防止越南特工的渗透,部队实行了强硬的铁腕政策。
不久前人民日报发表《是可忍,孰不可忍》的评论文章,我们对越自卫反击战也已经正式开始,然而越南政府却越发强硬,丝毫没有示弱,不久前还直接派军舰占领了我们的西沙群岛和南沙群岛的部分岛礁。战争也愈发惨烈,我们的军队已经分14路进入了越南境内,准备猛烈地打击越南,但我们遭到了越南大量兵力的阻击。此时我们已经稳住阵脚,和越南军队在越南境内打起了游击战,连绵数百里的边境线都是我们的阵地,但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我们伤亡要比他们惨重一些。
在来到前线之前,我作为对越战争的储备兵力,在云南一个兵营里待了整整两年。在这两年里,越南武装对边境的骚扰从来没有停止过。很多边境上的村寨被越南武装炮击,造成了平民的大量伤亡,那些边境村寨里的老百姓只能拖家带口地向北逃离,穴居在山里的密林和山洞中,数百亩耕地和橡胶林无人打理,边境线上的老百姓损失惨重,让我们这些当兵的心里挺不是滋味。
说到老百姓,我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那些事情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在我来到前线之前,我驻扎在西南某军区预备营,有一天我们收到上级的命令,前往一个边境村子执行边民撤退命令。
由于部队的战术机动和越南武装的扩张,那个村子的老百姓的安全很可能会受到威胁,我们必须在短时间内把村子里的老百姓撤出来。
作为一名优秀的侦察兵,我被安排到撤民的任务班里,接到出发命令后,我们一刻都没有停留就出发了。
我们一行有三十多人,班长带着我们,边看着地图边赶路,在这起伏不定的山地地区上上下下,一刻不停地从早走到晚,走了多远我不知道,反正走到目的地腿已经发麻了。最后,我们晚上八九点的时候才在密林之中找到那个标在地图上的小村子。
我们赶到那个村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夜色浓郁,不打开电筒,基本就是伸手不见五指。
因为身处密林中,星星和月亮躲藏在树叶之间的间隙里,这让我们辨别方位有很大的困难,不仅如此,我们一路上要躲避雷区,谨慎地前行,所以才在路上花了这么多时间。
快到达那个村子时,我们在半路的一个山坡上看见位于山谷里的村子传来一阵明亮的火光,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村民们燃起的篝火,但我还是下意识地感觉到了不妙。篝火也不可能那么明亮啊,那火光几乎把整个山谷照亮了,就像是下山的太阳沉到了这里一样,我在距离村子几百米的山坡上都似乎能感觉到那火焰的热度,我的脸似乎正在被那火焰灼烧。
隐隐约约,我们仿佛听到了几声枪响和妇女尖锐的叫喊声。班长掏出一行人中唯一一副望远镜,朝着村子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当即下令我们拉好枪栓,以冲刺的速度赶过去。
那个时候伸手不见五指啊!我们几个单兵手电筒不多,只有几个,都戴在几个老兵头上。老兵走在前面,头上的电筒的光往前一射,都是树叶枝丫,路都没有!老兵哪儿管那么多,硬是一直往前冲,多密的灌木丛都硬生生地被他们几个扯开了一道口子来。我们几个没有手电筒的兵,就跟着前面老兵头戴手电筒的光,顺着被老兵扯开的口子往前冲。由于光线太暗,后面的战士不时会狠狠地撞到树木,或是猝不及防地掉入某个阴沟里,但老兵根本就不会停下脚步等他们,所以他们只能整理好还是晕乎乎的脑袋,爬起来,继续朝着前方的火光,摸着黑往前冲。
这期间班长一直在喊:“菜鸟们,你们给老子准备好了,准备战斗!准备战斗!前方发现敌人!前方发现敌人!”
我们几个预备部队的兵之前就没在前线打过仗,手中的钢枪还没开过荤,这一听到这话心里难免紧张起来,那感觉就好像是第一次和心爱的姑娘约会那样有些不知所措,我手心也是直冒汗。但我好歹是个兵,那么多年的训练也不是没有用的,不一会儿我便沉下心来,准备好作战了。
我紧紧地跟在班长身后,脸上不断地被横扫过来的树木枝丫抽中,划开了几条血印子,我的衣服被灌木和荆棘撕开了几道口子,我身边布料撕开的声音不绝于耳,钢盔不时被几根木条子抽中,噼里啪啦地响着。
几分钟后赶到村子时,我们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每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几道被树枝划开的口子……班长叫我们不要放松戒备,成战斗队形进入村子,我举着我的钢枪,紧紧地盯着前方,小跑着越过一道村民立起来的篱笆,转过一个小丘……
那一幕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只见整座村子都在燃烧,每一间民房,民房外面的草垛,草垛旁边的柴火垛,柴火垛旁的灌木丛,灌木丛旁边的树木,一切的一切都在燃烧,我们仿佛闯进了一片火海……我们迅速进入村子内部,在火光中搜索着每个可能出现的活人,但我们没有发现敌人或村民的踪迹。
最后,我们集结在村子中央的一个平地广场上,然后我看见了什么?我的天!广场中央是一堆被摞得高高的尸体,尸体里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小的我居然看见一个七窍流血的婴儿,被随意扔在尸体之间。这些尸体,大概有四五十具,可能全村人都在这儿了。尸堆的一角正在熊熊燃烧,不一会儿便蔓延开来,整个尸堆都燃烧起来,空气里弥漫着尸体被烧焦的味道,这味道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有几个年轻的战士已经呕吐了起来。
“狗日的!这帮没人性的越南畜生!”班长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快,再找找有没有活口。注意!敌人可能没离开多远,动静小点。”班长又补充道。
我们立马散开在不大的村子里,一间一间地搜寻着没有那些燃尽的棚屋,希望还能找到活着的村民,但什么也没有发现。
在我将要撤退到广场向班长报告时,我突然听到从一个棚屋下面的茅坑里传来一阵哭声,我过去看,发现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小女孩蹲在恶臭的茅坑里,眼泪大颗大颗地从她稚嫩的脸庞上划过,落下来,她想哭,但是发不出声音……见到这一幕,我哭了,我一个大男人,他妈的都多少年没哭过了!
“有活口!”我努力地向班长的方向喊道。
我擦干眼泪,把小女孩从茅坑里拉上来,紧紧抱住。
刚把她拉上来,茅坑上方燃烧的棚屋便塌了下来,不偏不倚地砸中了茅坑,一阵火光过去,茅坑上方燃起熊熊火焰。再晚来一步,小女孩就没命了。
这个小女孩应该是被她家人藏在这儿的,但她的家人,此时应该正在广场里燃烧着。
我轻轻抱着她,让她明白我们是来救她的,于是她终于放生大哭起来,那哭声引得我们几个战士泪流满面。
后来不出所料,我们的情报员发现,这一晚的屠村行动是一个越南特工小组干的。在边境线的其他地方还发生了几起类似的事件,遭殃的村子有十几个,遇难的老百姓有上百个。
从那以后,我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向上级申请,希望赶紧把我派到前线去,经过我的软磨硬泡,我终于得到了来到前线作战的机会。
入伍这么久了,可以说我当兵的初衷就是打击来犯之敌,保护边境线上的那些无辜的老百姓,可是那天晚上我终于明白我的能力真的太有限了。面对一堆熊熊燃烧的尸体,我们几个战士心里充满无奈,心酸之余,我们对他们的死完全没有办法,只能在那里看着他们燃烧成一堆灰烬……要知道,他们是我们的老百姓啊!他们是生活在我们国家边境的国人啊!就这么被几个越南来的混蛋给这样惨无人道地杀了!这种仇我必须报啊!
当天晚上,我们没有多做停留,班长带着我们在村子里举行了简单的默哀仪式,然后带着我们几个人原路返回了。
我们轮流背着小女孩,一路上躲着雷区,终于在天亮后不久回到了军营,回到军营时,我们一行人已经筋疲力尽,躺在营地里的草地上直接睡着了。
小女孩受到了惊吓,被我们的女战士抚慰了两天才说出话来,她一开口,我们才知道她所属的民族,于是我们赶紧在当地就找翻译,发现她是一个少数民族的一个分支,她通过翻译,向我们回忆起了那个血腥的夜晚。
一个大概有十几人的越南特工小组荷枪实弹,在傍晚的时候闯入小女孩的村子,二话不说地将所有村名从家中赶到一个空地上实行集体枪决,手无寸铁的村民根本就没有反抗的能力。小女孩的家人把她藏到茅坑里,躲过了一劫,整个村子也只有她一个人活了过来。
把村里的人全部打死之后,他们焚尸灭迹,还牵走了村子里所有的牛,最后一把火把整个村子给烧掉了。
一年后,我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个被称作316高地附近的地方。
大部队正从北方赶过来,我所在的先遣部队打算在一个三天内拔掉对面的316高地,为大部队肃清道路。
我被分配到战术机动排,专门和越南人打游击。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本有机会退役,回到老家作些营生,过着安逸的生活。但是,我的使命感不允许我那样做,尤其是亲眼见证了越南鬼子的暴行之后。
我想起我刚入伍那会儿,我们还没有仗打,所以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在云南西部的边境线上巡查界碑,在一年的时间里,我要走上几千公里的路程。
有一次,我和我的五个战友如同往常一样,沿着荒山野岭巡查边境,一个一个地翻新界碑的字迹,修理界碑旁边的杂草。
在前往下一个界碑的路上,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由于天要黑了,我们没有停留,继续在雨中前行。因为山路泥泞,在越过一个山崖的时候,我脚底打滑,不小心从上面直接摔了下来。三十多米高啊!我的两根肋骨直接就被摔断了,我的小腿摔在坚硬的石头上,小腿骨头也直接就断掉了,这让我无法站立,更无法走动,我的内脏好像也受到了不小的损伤,连呼吸困难,我当时就感觉我差点就死了,只有一点求生的意识让我保持清醒,不至于昏掉。
我的战友下来检查了我的伤势,确定我无法再走路后,在附近砍了两棵小树,用树藤编了一个简易的担架,两个人把我抬下山,另外三个战友则继续向前巡视……
我的战友明白一个道理,我的命很重要,但任务更重要啊!
下山途中,我们三人路过一个村子,天黑的时候就在那里休息,战友用卫星电话联系了军营里的医疗队,但这里实在太远太偏僻,军医还要几天才能赶过来,于是那几天里,我只能一直躺在这个小村子的老乡的家里。
村子里的村民热心地帮我疗伤,有很多人给我送草药,给我送营养品,我记得还有一家人,为了给我熬鸡汤,杀了他们家唯一一只用来下蛋的老母鸡。一位和我妈差不多大的老妈妈那几天里几乎寸步不离地照顾我,用她不算标准的云南方言跟我说话。
她们是少数民族,但会说点云南方言,从那位照顾我的老妈妈的话语里,我得知他的儿子和我差不多大,但是几年前踩到地雷,被炸死了。
于是她几乎是完全地把我当成了她的儿子,她帮我烧热水,帮我擦身子、换药、喂食,甚至是打理我的大小便……她悉心的照料硬是把我从鬼门关那里拉了回来,医疗队赶到时,我的状态很平稳,这要归功于一直照顾我的那个老妈妈。
我被医疗队抬走时,老妈妈迈着蹒跚的步伐出门送我,老泪纵横地对我说保重,我哭了,我当时就在想,谁要是敢动我这些如同我亲人的善良老百姓,我就和谁拼命!
现在,拼命的时候到了。
排长命令我守住316高地和阵地之间的关口,一旦发现越南武装的踪迹,自行判断开枪。当然,假如越南武装的人数比我们这些人多,我们不会开枪,遇到那种状况,通常是让他们过去,然后请求支援再歼灭之。
这一整天,阵地上的几门山炮会不定时地向316高地开炮,每次开炮的时间都是十到二十分钟不等,等到夜幕降临,隐藏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的排长会带我们递进316高地侦查,分析敌方的伤亡情况。
天色渐渐变黑,我们一动不动,和这树林融为了一体。几只虫子爬在我脸上,让我感到瘙痒难耐,可是我没有动,因为我不知道此时是不是有狙击手在对面搜寻我们的踪迹,假如我动了,很容易被狡猾的敌方狙击手发现,然后被无情地爆头,到那时我也就一命呜呼了。
再等了一会儿后,天色完全变黑了,最后一次炮击也结束了。此时我只能通过树叶之间的间隙大体地分清天与地之间的界限,视线移向大地却是黑乎乎的一片,完全看不见任何细节。
我听到了一声蛤蟆叫,那是从排长老猫的嗓子里发出的,这是他向我们发出的集结暗号。
我听到了更多的蛤蟆叫,那是战士们在传递老猫的命令。
我轻轻起身,猫着腰向发出声音的方向轻轻走去。
当我走到老猫身边时,老猫和身边已经聚集了几个战士。我们等了一会儿,等到整个战术排的人全部到齐了,老猫向我们发布了他的侦查命令:待会儿趁着夜色抵近316高地侦查,主要侦查316高地上的敌方人数和伤亡情况,必须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达到目的后马上回来,不可恋战。
这次行动由老猫带领,我们呈一列纵队走在黑暗的树林里,最前面是老猫,老猫后面是排成一列的战士。老猫背上绑着一个被纱布包住的小灯泡,那是从手电筒里拆下来的。小灯泡发出昏暗的光线,像一粒小小的萤火虫,我们几个人在后面便跟着那粒微光,慢慢地摸索前进着。
老猫告诉我们,要踩着他的脚印走,说不定越南特工早已在这林子里埋下了地雷,踩到地雷的话,我们几个人就全玩完了。
夜色黑暗得令人窒息,那种黑浓郁得像是有人向空中泼洒了墨水,而我们此时就像正在一团墨水里行进似的。看不见任何光线,就连星星和月亮都被茂密的林子给遮在了视线之外,这种环境给人以难以言传的压迫感,我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我们的脚步踩在地上的腐叶之间,因为经过训练,脚步声也只是稀稀疏疏地,很轻,就像落叶落在平静的水面上一样。我们就那么,弯着腰,身上的伪装物让我们看起来像一团团灌木……
我们轻轻地,慢慢地,如同幽灵似的,向316高地行进着……
不知道我们在夜色里走了多久,实际上我们只走了差不多两百米,但感觉这两百米走了我整整一生,又感觉只走了一瞬。
我前面的老猫突然停住了,因为我发现面前的小灯泡被他掐灭了。
我是排在他身后的第一个战士,第一个感觉到他停住的迹象,知道他已经停下来后,我赶紧用手向后触探我身后的战友,示意我身后的战友停下脚步,他们也做出和我相同的动作,将停止行进的信号传遍一行人。
我们跟着老猫,蹲下来,屏住呼吸,做出预警的姿态。
我看不见老猫,但我知道老猫一动不动,此时他那双敏锐的眼睛一定正在紧紧地盯着前方充满敌意的林子,如同夜猫在黑暗的角落紧紧地盯着正在偷食的老鼠。
老猫的眼睛很好,他都三十多岁了,眼睛还如同十几岁的少年那样清澈。我曾领教过他用九七式步枪在百米开外干掉一个不小心从战壕里露出头来的越南士兵的本领,假如他眼睛不好他是无法做到这样精准地瞄准的。
曾经,在一次夜间的奔袭演练中,老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跑了几里的山路,躲过了层层哨兵,一己之力端掉了蓝军指挥部,他娘的!他一个手电筒都没带,在黑暗的密林里怎么机动的我们大家伙都不知道。也就是那次演习之后,他得到了“老猫”这个外号,因为猫的夜间视力超出常人,而他也具备这样一个令人羡慕的能力。
上级曾经打算让老猫升职,让他当连长,但他坚持说他只做战士,因为他要做和敌人亲密接触的那一拨人,他要做亲手结束敌人生命的那一个人。最后上级怕屈才,硬是给了他一个战术排的排长职位,他也没说什么,可能排长也能穿梭在枪林弹雨中这一点让他满意吧。
后来我们才知道,老猫的父亲当年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牺牲了,国恨家仇夹杂在一起,他对外敌的痛恨,要比我们这些新兵蛋子更为深刻些。
浓郁的夜色中,我看见前方距离我们大概三四十米的树林里,突然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微光,那光很弱,就像是两三个人在那里抽烟发出的小火星,又像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微微地在地面上发着亮,假如不全神贯注地盯着,光点很容易丢出视线。
那几个光点不时停下,不时缓缓移动,每隔几分钟改变一个位置,像是在树林间飘飞的几只萤火虫,有时改变位置的会熄灭,等一会儿又出现在另一个地方,而且,光点每一次消失再出现,好像都在慢慢地靠近我们这个方向。
几乎可以肯定,那不是天然的发光点。
老猫和我身后的战友也一定是发现了那些光点。
我猜想着,那一定是几个越南特工正在趁着夜色布置地雷呢,他们一般都会这么干。
我们的大部队发起全面进攻的时候要经过这里,他们要赶在我们进攻之前布置好地雷,以达到阻止或减缓我方进攻进度的目的,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据我方情报部的调查统计,越南人已经在我军行进的前方道路上埋下了不下二十万颗地雷。
在夜间布置地雷很不方便,他们需要光源来指引他们挖坑、抽销、引线和伪装,然而正是他们使用光源暴露了自己,但他们似乎还不知道他们已经被我们给盯上了。
光点又消失了,我们屏住了呼吸,紧紧地盯着前方的树林,目光搜索着可能再次出现光点的每个角落……
几秒钟后,光点又出现了,此时光点又向我们的方向靠拢了一段距离,它们重新出现的位置距离我们大概只有二十米……
我们依然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听见了从光点位置传来的兵工铲铲土的声音,隐隐约约看到了几双正在布置地雷的粗糙汉子的手,那双手在幽暗的光之中慢慢显现,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令人胆寒的圆形物体,圆形物体反射的微光让我觉得不寒而栗……这一幕,证实了我刚才的猜想。
我现在距离敌人只有二十米啊……在战场上,这几乎是亲密接触了。
我几乎可以感觉到那几个越南人的脚步声,呼吸声,甚至是心跳声,我知道那里有几个和我们一样的存在,正用他们敏锐的目光盯着我们的方向,企图发现我们的蛛丝马迹,为正在布置地雷得战友预警……
这时,光点又消失了。
空气变得异常凝重,仿佛空气已经不在是气体,而是粘稠的液体,甚至是干硬的固体,每一次呼吸都让我的肺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努力第克制自己,平静下来。
我听到了敌人稀稀疏疏地脚步声,我能感觉到他们的靴子压在落叶和枯枝上的声音,他们正在慢慢地向我靠近……我仿佛听见了敌人的呼吸声,均匀得像是睡梦中的孩子发出似的……黑暗之中,我仿佛看见了敌人猫着腰走过来的身影,如同正在草丛中潜行的豺狼……
距离太近了,我不能拉枪栓,我一拉就会被他们发现……
我从小腿出抽出我的战术匕首,警惕地横在身前,相信我的战友都是这么做的。
慢慢地,慢慢地,深吸一口气……
光点出现了……
光点突然出现在距离我一米的地方,一米啊!几乎就是眼前了,只是我们隐没在黑暗中,他们还没发现我们罢了——不过快了,他们的灯这样一开,他们很可能会发现我们,就算他们不开灯,继续前进,也会与我们撞个正着……
眼看我们即将暴露。
还没等我行动,老猫已经扑了上去——
“杀!”我听到老猫的声音。
“杀——”我听到我周围战友们的声音。
我攥紧匕首,一个鱼跃,向一米外的光点扑了上去,那光点掉到了地上,此时我终于看清那光点是什么东西——那光点其实是一个小灯泡,应该是从手电筒中拆下来的,怕光点太明亮,灯泡上面还覆盖着一层纱布,这和老猫背上的灯泡是差不多的。敌人在惊慌之余丢掉了手中的灯泡,灯泡掉到地上的落叶堆里,将微弱的光打在落叶上。
我伸向前的匕首似乎插入了什么柔软的物体里面,我没有迟疑,将匕首抽了出来,感觉有什么液体喷到了我脸上。
“杀!”我大喊。同时挥舞着手中的匕首继续向前方的黑暗中刺去……
“杀——”
叫喊声,杀声和扭打声交织在一起,编织成一场发生在黑夜里的遭遇战。
“杀!”
“杀!”
“杀!”
……
我们十几个人,对方也十几个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用刺刀和匕首你死我活地拼着命。这是我第一次与敌人的白刃战,我和我的战友每个人都发了疯似的,如同得了饿了很久的野狼,叫喊着,咆哮着,用匕首刺杀任何陌生的生物。
我往前深入,四处搜寻敌人,碰到一个人,只要他嘴里没喊“杀”字我就捅他——我和我的战友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喊着“杀”字,敌人也在喊,不过是用越南语,我们可以轻易地通过声音分辨敌我。
“杀——”
也不知我捅了几个人,我只感觉我握住匕首的右手裹着一层粘稠的液体,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的味道,那味道让我变得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兴奋。我几乎是杀红了眼了,声嘶力竭地吼着“杀”字,同时用匕首向前不断突进着……
“杀——”
“杀——”
大概十几秒钟过后,我听到了身后老猫声嘶力竭的大喊:
“后退——趴下!”
我立马照做了,战友们也都照做了,这是我们和老猫相处数月后培养出来的默契。
我刚趴到地上,身后立马传来了老猫急促的射击声。
“哒哒哒哒哒哒……”
谁敢动我的老百姓,我就和谁拼命老猫手中,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的火舌直接将整个林子给照亮了。透过火光,我看见前面的敌人一个个地倒下,听到他们痛苦的哀嚎,火舌的后面是老猫怒火中烧的狰狞的脸,如同魔鬼一般骇人。
这时我们都从背上抡下步枪,拉下枪栓,迅速地向前方射击。
敌人也都退后,在距离我们二三十米的地方向我们射击。
“哒哒哒哒哒……”
敌我的枪声在黑暗的林子里不绝于耳……
他们边打边撤退,猛烈的火力让我们几个趴在地上的战士无法起身。我感觉我的耳边呲溜呲溜地划过一颗又一颗子弹,每一颗子弹从我身边划过,就是死神一次次地从我身旁经过。我身边的地上爆出几朵花来,被敌人子弹爆开的泥土喷进我张得大大的嘴里,因为那时我还在喊“杀——”
我不甘示弱地向敌方射击,倾泻我的怒火……
我听到几声惨叫,那声音是从我身旁的战友口中发出的……
我突然听不到了老猫愤怒的咆哮,向后看,发现老猫倒下了,我边射击边后退,在战友们抢眼里喷出的火光的照耀下,我隐约看见,老猫正躺在一片血泊里。
我匍匐着爬过去,一边爬一边喊着:“老猫!老猫……排长——”
他没有回答。
我终于爬到他跟前,发现他胸口已经中弹,从弹孔里汩汩地冒出滚烫的鲜血,我赶紧用手帮他按住伤口……此时我突然注意到,他的腹部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十多公分长啊!这道口子应该是刚才白刃战时被敌人的匕首划开的,从口子里抽出一根长长的红白色的“绳子”,细细一看,竟发现那条红白色的“绳子”是他的肠子!肠子的一头在他肚子里,另一头缠在两三米开外的灌木上……这触目惊心的场面立马让我打了个冷颤,让我头皮发麻。
“老猫!排长!”我在他耳边喊着他的名字,希望他还能听到我的声音。
他的嘴唇动了,我把耳朵凑过去,在密集的枪声之间听到了那两个微弱的音节。
“撤……退!”
我立刻向前方的战友传达了排长的命令。
“撤退——”我大喊。
此时,在我们猛烈的火力下,十几个敌人现在好像只剩下了两三个,幸存下来的几个敌人也已经逃到了距离我们百米外的地方,从百米外传来稀稀疏疏的枪声,不过他们已经对我们没有了太大的威胁。
但是316高地上的越南武装可能听到了枪声,他们很可能会派出支援部队,我们必须尽快撤回我们的阵地,否则就要被他们前来支援的人团灭了。
“撤——”我其中一个战友大喊。
“撤——”另外一个战友大喊。
“撤——”越来越多的战友大喊。
我将老猫的肠子收拾成一团,塞进他的衣服里——事态紧急,只能这样了,抱着他就拼命地向后跑。
一个战士找了个树林空隙,向前方的天空发射了一枚照明弹,照明弹呲溜地窜出枪管,飞向天空,同时发出强烈的白光,如同夜间的太阳一样,那白光将前方树木破碎的影子打在地上。由于照明弹在移动,树木的影子也在移动着,地面上呈现出斑驳的光影流动画面。
照明弹强烈的白色透过上方的树林间隙射到地面,在地上映照出星星点点的白色光芒,我们就顺着那白色光芒,交替掩护着,规避着密集的树木,迅速地向后跑。
不知跑了多久,我们跑到了一个山坡之上。由于发射角度不佳,照明弹已经早早地落到了地面上,站在这里,向我们刚才的战场上望去,照明弹落下的地方着起了火,火光正在慢慢地在树林里蔓延。
敌人的枪声停止了,我们也停了下来,然后通过报数在黑暗中清点人数。
“一!”“二!”“三!”……
报数的声音突然在“九”那里戛然而止。
加上不能报数的排长,我们这里一共有十个人。
我们还有八个兄弟留在了刚才的战场……也许是走散了……走散了……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把排长放到地上,跪在他身边检查他的呼吸,但发现他已经咽了气……
我沾满鲜血的的双手开始颤抖,意识开始有些不清晰,回想起排长带我们的这些日子,眼泪突然涌出了眼眶。
此时,从我们的阵地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光亮,我仔细一看,发现那光是从手电筒中传出来的。不一会儿,手电筒的光照到了这里,我警惕地将枪口对准光点,突然听到光点后面传来我方部队的声音。
“是友军,别开枪!”
光点移开,我发现光点后面是一群人,大概有十几个。
他们走到跟前,我才发现原来是我们炮兵警卫排的战士,他们说听到了我们交战的声音,所以从阵地上下来赶过来支援我们。
一个医务兵过来检查躺在我面前的排长,他先是摸了摸排长的颈动脉,然后从用一个小手电检查排长的瞳孔,最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谁敢动我的老百姓,我就和谁拼命“我们来晚了……”其中一个人说。
望向我们刚才交战的地方,那片燃烧树林发出明亮的火光,火光将我乌黑的眼睛照得发亮,这让我想起了一年前那个在大火中熊熊燃烧的村子,让我想起了村子里那堆熊熊燃烧的村民的尸体……
排长的尸体尚有余温……他就那么躺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上方,仿佛还在向敌人传达着他的愤怒。从他已经失去生气的眼神里,我却又看出了别的什么东西,那是他的悲伤,他的不舍,他的憎恨……
谁敢动我的老百姓,我就和谁拼命我再也抑制不住我内心的愤怒了——
“我操你姥姥……”我对着黑暗中的316高地愤怒地大喊。
“老子把你们都给突突了……”说着,就拉开枪栓,起身往316高地的方向跑,但还没跑几步就被我的战友拦住了。
“你给我冷静点……你要去送死吗?”我听到有人说。
一个战士从背后抱住我,把失去理智的我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对着我大吼:
“冲动什么!啊!你这混蛋,死了这么多兄弟还不够啊?!”
我只能在那里痛苦地哭着……
我承认……我是个军人,我不该哭的……我的感情不该这么脆弱……但是,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面对排长和那些无辜老百姓的死……我不知道我怎么做才能挽回这一切……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要手刃掉那几个越南畜生,这样才能平复我内心的悲愤……
过了很久,我的战友耐心地等我整理好情绪,我终于擦干了眼泪,背起排长的尸体,和我的战友往我们的炮兵阵地走去了。
第二天一早,排长的尸体就被运往了后方。
他将作为烈士,安葬在烈士陵园里供后人敬仰。
两天后,我跟着大部队,沿着扫雷部队开辟出的一条窄道,直接冲上了316高地。
经过两个小时的激战,我们把上面的越南武装据点给端掉了。
这一场战斗击毙了越南人两个加强排,俘虏了几个越南特工。
越南特工不是我俘虏的。我冲到上面,见人就杀,根本就不管他们是不是已经做出了投降的手势,我的战友默认了我的做法,帮着我瞒着上级……(那个时候,杀俘虏这种做法是不被允许的,现在也是)
几个月后,我跟随着大部队一路杀向南方,经过激烈的战斗,占领了通向越南首都河内的军事要塞——凉山市,那个时候,饮马河内都是指日可待了,但是部队此时收到了撤退的命令,我们达到了打击越南目的就撤退了。再上前的话,我们的这场战争就不是自卫反击战而是侵略战了,上级对战争的性质有自己清醒的认识。
接下来几年的时间里,我相继参加了老山战役和者阴山战役,还参加无数次了大大小小的的拔点战役,每次都幸运地从枪林弹雨中活了下来,也许是排长保佑吧……
越南方面损失惨重,他们已经不敢和我们开展师级以上的大战役,只有零碎的团级以下的小战役和游击战。他们扔打算与我们继续周旋下去。
事实上整个八十年代越南都不服输,他们和我们到至今都处在对峙的状态之中。在十年的时间里,他们持续不断地和我们在边境线上骚扰我们,我们和他们爆发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军事冲突,敌我双方都有很大的伤亡。
所以我整个八十年代,都待在边境守护着背后的人民。
在我们中国军队的震慑下,越南武装对我们边境的人民的骚扰已经大大减少了。有我们中国军人在,他们休想再踏进中国领土一步。
直到1989年,我终于拖着一身伤病从前线下来了,没过多久我就退役了,结束了我整整十多年的军旅生涯。
那个当初被烧毁的村庄没有被重建,我们在那里为几十个无辜丧生的老百姓修了一个简易的纪念碑,那里,成为了我们边境军队的一个纪念地,一个提醒我们不能忘却历史和仇恨的纪念地。
那个当年被我救起来的小女孩如今已经长大,她是那个村子唯一的幸存者……不久前她过来看我……哦,她现在已经是我原属部队的一个女医务兵了。
我退役了,接替我的,是像小女孩那样比我更有活力的年轻战士。
共和国的未来,需要他们去保卫……
我年纪大了,打不动了……排长啊,这么多年来,我杀了近百个越南鬼子,我给你报仇了……
如今,我待在家里,恢复了普通人的生活,娶了一个老家的姑娘,她为我生了一个儿子,过得还算安逸……
我的腿,一到下雨天就犯疼……我想起来这腿上的伤,是我刚入伍那会儿在边境巡查界碑途中从山崖上摔下来造成的……
那个时候,我受到了当地的老百姓热情的救助……
我想起了那个把我视作她儿子的老妈妈,那个在我被担架抬走时老泪纵横的老妈妈,我难免热泪盈眶,不知道她现在可还在世……
虽然我已经退役,但谁要是敢动我身后的老百姓一根汗毛,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再一次上前线和他们拼命。
烈士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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