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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农历三月二十九日凌晨,还在睡梦中的我,突然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我茫然地抓起手机,听筒那边传来哭泣的声音:“老婆,咱爹走了,就在刚才。”
只觉得身上一阵冷意袭来,我倏地坐了起来。还没等我说话,电话那边已变成“嘟嘟嘟嘟”的盲音。
周围一片漆黑,死寂一般的沉静。我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这暗黑无边的时空,陷入了一片悲凉的思绪之中,紧接着和公爹有关的记忆像潮水一般地涌过来。
(1)
结婚以前,这个家里的成员已大抵熟识。体态肥胖臃肿、顶一头白发的婆婆,长相秀美、声音尖利的大嫂,能说会道、死蛤蟆能说出尿来的二嫂,还有两个大伯哥以及他们的三个儿女……唯独公公始终被我遗忘,这个家原本最重要的成员。
一直到我结婚的第二天,娘家人接我回门。吃过饭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堂哥说:“妹,咱们走之前,得见见你公公,打声招呼再走好看。”这里的“好看”,实际上指的是礼数周到。堂哥的提醒,让我惊愕地发现,这两天一直没有看到公公露面。
大伯哥领我们去公公住的院子,在一个狭长甚至有点局促的小胡同里,出现一个低矮窄小的大门,门上的黑漆早已斑驳地失去了它原有的颜色。
大哥推开门轻轻地走了进去,我和堂哥紧随其后。院子细长而干净,没有多余的物品。
也许是听见声音,只见堂屋门缓慢敞开,走出一个面目清瘦、眼神无力的老人,最让人震惊的是他竟戴着厚厚的帽子,披一件露着棉絮的旧棉袄。要知道阳历五月的天气,已是晚春,人们早已换了单薄衣裳。
他定定地站在门口,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大伯哥笑着说:“大,这是弟妹的哥哥,专门来看你。”
公公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小声地说了一句:“进来吧!”说完,打开门自己先走了进去。
我们先后进了屋,公公指着地上的矮板凳说:“都坐下吧!”接下来他就像一座泥塑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堂哥礼节性地询问公公的身体状况,他则像小学生一样一问一答,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丝毫没有亲戚见面的热情,反而显得冷淡疏离。
公公的表现让我心生不悦,毕竟对面坐的是我的娘家人。堂哥见状,客套两句我们就离开了,走出大门,大伯哥不好意思地说:“他病了好多年了,怕见人,有时候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三弟结婚这么大的事,他都没敢出门。”
虽说大哥的解释让我们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可是心中的不快还是难以平复。此后的一两个月里,我几乎没有见过他。
(2)
记得婚后差不多两个多月后,一个周末,我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擦一擦脸上的汗,就听见大门“哐当”一声,有人进来了。
我抬起头来,看到进来的是公公:“你给我擀点面条吧!”没有任何商量,他来了个开门见山,声音微弱。
我点了点头,去了厨房,刚要刷和面的盆,他又开了口:“不用盆,太大了!你用碗调点面,够喝一顿就行。”
用碗调面!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印象中母亲总是用和面盆,舀上两大瓢面粉,和出一大块面团,然后擀出面条一家人都吃。
既然他这样要求,我也没说什么,随手从灶台上拿起一个碗,舀出半瓢面粉,刚要倒进碗里,公公又发话了:“面粉少倒点,一点一点地加。加一点面粉,就加一点水,然后用筷子搅拌。”
公公的话让我有点头大,我这个人做事,最不喜欢别人安排,公公好像教小学生一样,按部就班地指挥我。
可是没办法,他是长辈,又是病人,我只得按照他的话,开始调面。
“面倒的太多了,用筷子扒出来点!”
“水不能倒太猛,得一滴一滴往下滴才行!”
“搅,再搅!多搅一会!搅得多了劲道,面条好喝!”
“一看你也没做多了饭,你看面都撒到碗外面了。”
……
公公不停地唠叨像小飞虫一样在耳边乱飞,不大一会,我的头开始胀痛,可是他的唠叨好像没完没了。
“把面絮倒在案板上,用擀面杖擀就行了。”
他又在发号施令,我强忍着不快,继续按他说的做。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我的修养让我不敢对他表现出任何的不快。
好不容易擀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面皮,刚准备叠起来开始切。
“把这个面皮揉了吧,多擀几遍才好喝!”他总是能找到机会让我多干活。
说实话,擀一顿面条,实实在在是开了我的眼界。在娘家,一家五口人吃饭,不管谁做饭,都是匆匆忙忙,谁也不在乎是否好吃好喝,都是挤出时间去做地里的农活,希望地里的庄稼长得好些,收成多些。一个农村人,把好吃好喝挂在嘴边,是要被耻笑的,农村人都以多劳动为美。如今为了一顿面条,公公竟然对刚过门不久的儿媳妇提出各种要求,实属罕见。
擀了揉,揉了擀,直到第五遍擀完,公公没有说话,我暗暗地舒了一口气,终于到了最后一个环节——切面条。
不知道为什么,拿起刀我莫名地有点紧张,思量着面条如果切得不满意,他又会怎么样呢?
他没有说话,我也没说,只是很谨慎地切着。刚切完,我准备接过他手里的面板,把面条放上面。
“别碰!我拿着你往上放就行,手别碰着面板。”见我露出疑惑的神情,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有肝炎病,我的东西你都别碰,免得传染给你。”
把面条放到面板上,他端着看了一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凑合着喝一顿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刻我彻底崩溃了,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费劲巴拉一个多小时的劳动,不求您的感谢,怎么反让我觉得是您受了委屈?我爹妈都没让我这样过,做公公的凭什么这样?
吃晚饭的时候,我把擀面条的事给婆婆说了,当然省略掉我的心情。婆婆叹了口气说:“你别生气,他不是针对你。他一辈子要好,干啥活都比一般人干得好。现在病了,自己不能干,就指使别人干,别人干得他还相不中。我这一辈子,不知道被他骂了多少回……”
婆婆的话让我心酸,心里对这个挑剔的老头增加了几分怨恨。
没过多久,学校就放暑假了,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婆家,那时我已经怀孕了。
因为我在家,公公每天傍晚过来找我擀面条。说实话,那段时间,我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怀孕的反应,让身体出现很多不适,可是这些公公全然不管,他只关心你擀得面条筋不筋道,好不好喝。
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他的百般要求,说了句:“大,我去超市给您买吧!”谁知他竟一口拒绝了:“我不要,买得面条不好喝。”
又有一次,我告诉他:“大,我今天多擀点,你放在面板上晒干,这样能喝好几天。”他又是一脸的不屑,好像在笑我傻:“你不知道晒干的面条不好煮吗?煮熟也不好喝吗?”“好喝”已成了他的执念,我真的无语了。
为了让我明白什么才是好面条,他竟然把一根切好的面条拿起来,对着已不刺眼的阳光说:“好面条有两个标准。第一把面条对着太阳照,看着透明就是好;第二长度要在一尺以上,用手提着,能持续三分钟以上不断。符合这两条,才能称得上好。”
说完,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批评的意味很浓,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我擀的面条还差之甚远。
不得不说,公公的标准彻底刷新了我的三观,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和我的娘家人活得有多粗糙。但是我又不得不补充一句:他的所谓的“标准”,我不喜欢,我认为那是他极不讨人喜欢的缺点。
时间久了,我发现公公在我面前,还是比较克制。对婆婆和老公,那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说婆婆蒸馒头,一辈子都没蒸熟过一次。因为这件事,婆婆没少伤心。
后来,只要我在家,和公公打交道的活都交给我。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家里每次蒸馒头,熟了以后,公公总是站在灶台边一个个去挑选。
揉得不圆的不要,粘掉皮的不要,贴锅边烤糊的不要……我只能一个个的翻给他看,边翻边看着他的脸色:“大,您看这个行吗?您看那个行吗?”
二三十个馒头,翻一遍,才能挑出五六个他满意的,他点头你才能放进他的筐子里,临走时还不忘补一句:“我要是自己能蒸,绝对不吃恁做的。”
对于他的挑剔,我不得不说,真是空前绝后啊!
(3)
人接触得多了,就会发现他的多面性,公公也是如此。
他每次来我们这边的时候,和我说话,时不时就会出现一个考题,常常把我吓一跳。
记得有一天,他想喝水,拿出杯子让我给他倒,水还没倒完,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知道什么是饱和溶液吗?”
“饱和溶液”一听就是化学上的名词,可是如何解释清楚,对于学文的我,还是有点懵。好在当年读高中时,正是山东省会考第一年,化学还是学了一部分。
我仔细想了想,还是有一定的印象,于是说:“在一定温度下,向一定量的溶剂里加入某种溶质,当溶质不能继续溶解时,得到的溶液叫做这种溶质的饱和溶液。”
我的回答让他很满意,那张时常阴郁的脸难得露出了笑容。他好像受到鼓励,顺着我的话补充到:“用什么材质的容器盛水,这个水就是这种材质的饱和溶液。比如我手中的这杯水,就是玻璃的饱和溶液。”
我点点头肯定了他的回答,同时暗暗惊叹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离开学校这么多年,对知识的理解和掌握还是那么准确。
他接着说:“所以选择喝水的容器对健康很重要,尽量选玻璃、陶瓷材质,那种塑料瓶装水就不太好。”我不得不再一次点头表示认可,这样的谈话,让我又莫名对他生出些许的好感。
还有一次,大哥家准备盖新房,正在打地基。那时农村盖房通常先用石头磊出房子的雏形。
在我的潜意识里,盖房子是男人的事,是泥瓦匠、建筑队的事,和我没有关系。谁知动工那天,公公面带不快之色,进门就生气地说:“你大哥真是白上学了,学过的东西都就饭吃了。”
我忙问怎么回事,原来公公去盖新房的地方,看到大哥和两个邻居在那里,就想考考他们几个:“如果家里只有米尺,如何做能保证石头磊出的四个角是直角?”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大哥他们。谁知三个人有的干脆说不知道,有的说得很离谱,听得公公失望至极、扭头就走。
看到我,好像又激起了他的欲望:“你说怎么量,能保证四个角是直角?”
说实话,那一刻,我的头大了,心里想:怪癖老头,没事闲操心。
还没等我回答,他已经给出答案了:“用勾股定理啊,勾三股四玄五,这么简单的东西都忘了,亏得他们三个还是初中生,学都白上了。”
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天哪,勾股定理早已被我忘得一干二净,即便不忘,我也认为那是书本上的东西,从没想过能把它搬到现实生活里来。
也许是公公太心急,没等我回答就说出答案;也许是他认为我是大学毕业,这些东西太简单。总之,这个问题我侥幸过关。
“你看,离开学校,有的人把学的东西都还给老师了,还有的人学了不会用,那不就成书呆子了吗?为啥学而不用呢?上学不就是为了多学东西,让自己更好地解决生活中的问题吗?”公公继续发表他的见解。
说实话,那一刻我折服了,从心底里佩服这个老人。他给了我一个重新认识生活的视角,让我从更深的层次去思考读书的意义,它真的不仅仅是为了考试,为了金榜题名,为了换一个身份。
后来听说公公当年读书成绩一直很优异,高三那年通过飞行员测试,因为一个远房爷爷曾是国民党士兵,被取消了录取资格,这成了他一生的憾事。
但是这么多年,他从没有间断过学习。就拿他的病来说,乙型肝炎,两次被医院下病危通知,他却奇迹般地活过24年,用他的话说,是因为学习,不停地了解这个病的信息,分析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有相关治疗用药的情况,让他有能力在这24年里,掌控自己的病情。
还有一件事,足以见证公公对知识达到近乎崇尚的地步,这要从堂弟的婚姻说起。
二叔是公公的弟弟,是一个勤劳致富的能手,光养貂就养了20多年,家里富得流油,是十里八乡的大户。
堂弟中专毕业做了教师,到了订婚的年龄,媒人却给他说了个二婚媳妇,还比他大七岁。家族里的婶子大娘都极力反对,说家里这么好的条件,无论如何是不能娶一个二婚的女人,那言辞满是对二婚女人的嫌弃与鄙视。
在这里我肯请大家能原谅这些纯朴的农村妇女,她们大多没有机会接触外界、学习文化,于是成为封建落后观念的维护者。
除了这些女人的反对,就连德高望重的族长也不同意这门亲事,他对二叔说:“如果你娶了这个儿媳妇,不允许她进我的门。”族长发话,意味着这件事要黄。
谁知很多年不过问家族事情的公公竟出面了,他找到二叔说:“这个婚事我支持,谁不同意你让他来找我。”
原来那个女人姐弟四个,全都考上了大学,她的大姐还留在武汉,开了三个厂子。在农村,这样的家庭实属罕见。公公说他们家基因好,以后生的孩子智商高,为了家族发展,这样的媳妇该娶。至于“二婚”的话题,不过是一些陈风陋习,不去理会就是了。
在公公的支持下,堂弟顺利结婚,婚后生了一男一女。正如公公料想的那样,两个孩子学习都非常好,可以说是前程似锦啊!
公公过世前两天,我们三口人回家去看他。当时是农历的三月份,正是槐花盛开的季节,因为自小吃槐花长大,这次碰巧回来,没有不摘的道理。
我和老公去摘槐花,儿子陪爷爷聊天。后来听儿子说,爷爷告诉他,以后选老婆,可以参考两个标准。一是要善良,心好家才能走远;二是要聪明。聪明才能孕育出高智商的孩子,这样的孩子读书,才能成才,令家族兴旺。
至于身材、长相、家庭条件,完全可以不考虑,只要符合上面两个条件,即使身体残疾、有婚史也可以娶进家门。
不知道当时读初三的儿子能否理解爷爷的一片苦心,在此我不得不说,在民风相对保守的农村,公公的观念,简直是清新脱俗,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他内心的干净与单纯。
(4)
如果说“挑剔”是公公的缺点,对知识、对“人”的尊重是他的优点,其实回顾他的一生,我觉得这两点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对生命的执着、豁达和清醒。
公公46岁那年,突生一场大病,差点要了他的命。那是一个寒冬腊月的晚上,公公突然觉得肚子疼痛,不大一会竟昏厥不省人事。婆婆连哭带喊地跑到大哥家,大哥找了几个叔伯火速把公公送到县医院。
县医院检查的结果是重度肝硬化,可是因为公公一直昏迷,不得不把他转到市里的传染病医院。
即便是市里的医院,三十年前的医疗技术和条件也可想而知,在那里住了二十多天,公公没有任何好转迹象,医院最后不得不下了病危通知书,拒绝给继续治疗。
那时候公公已气若游丝,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命丧黄泉,为了能让他一口气撑到家,婆婆从家里找了二三十个男劳力,用一张小床,硬生生地把他从一百多里的市里抬到家。
看到已经奄奄一息的公公,婆婆早已泣不成声,三个儿子也跟着流泪,母子四人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时公公艰难地换着气,有气无力地说:“我…死不了…想…喝点…面汤,把…酒……扔了…”
得到指令,婆婆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进了厨房,不大一会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汤。
大哥接过碗,很小心地用小勺把汤送进公公的嘴里,每吞咽一口,公公都疼得龇牙咧嘴,整张脸都被扭曲了。
大哥早已泪流满面,有几次试图停下,他不敢再把勺子送过去。可是公公一旦好一点,立刻张嘴示意儿子。
没办法,大哥只能继续喂下去,谁知还没喝一半,公公的嘴巴一张,喝下去的面汤全都吐了出来。婆婆和三个儿子又手忙脚乱地给他擦拭、换衣服。
一阵忙活过后,公公还是示意要吃饭。婆婆想让他歇一歇,可是他依然执拗地要继续喝。
就这样,一碗汤差不多用了一个多小时,总算吃完了,三个人早已精疲力尽,公公闭着眼睛说:“我不能死……”话没说完,就已经沉沉的睡着了。
此后的每天,只要是饭点,公公都要饭吃,虽说吃不多,但是有一点是再明晰不过了:他没有死,活过来了。
鬼门关走一趟,让公公更加珍惜活着的机会。他知道自己得的是酒精性肝炎,以前每天二两小酒的神仙生活是这个病的元凶,为了活下去,他必须戒酒,从此与酒决裂。
他说到做到,此后滴酒不沾。除此以外,只要身上有力气,他就会活动活动筋骨,能下床走几步更好,下不了床就躺着伸伸胳膊、踢踢腿,总之不放过任何一个锻炼的机会。
饮食方面,24年的时间里,绝对不吃硬东西,每天一顿面条,其余两餐自己搭配,只要对身体不好,再想吃的东西也会坚决不碰。
说实话,我常常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地把自己活成一个完全按要求做事的机器人。
得了这种病,吃药是常态。那苦水水的中药汤,有时一喝就是半年,每天两次,每次熬一大碗,一般人早喝得生无可恋,可是公公喝起来,眉头都不皱一下。
后来吃中药丸,每次大哥从省城背回七几十斤大豆粒一样的中药丸。每天两次,每次一小把,公公吃得就像嚼糖丸,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来那是吃药。
这中间包括吃很多怪异的偏方,什么蝎子、癞蛤蟆、蛇……这些看着就让人打怵的东西,为了活着,他也吃了不少。
就这样,他能下床活动了,能出门溜达了,能独立生活了,好的时候甚至能下地干活了……儿子出生那一年,他跑前跑后,招呼着来来去去的亲朋。
于是他活成了一个奇迹,一个起死回生的奇迹,一个得了重度肝硬化还能活这么多年的奇迹……只要提起他,四邻八舍的人无不竖起大拇指,还不忘戏言一句:“要是别人这样,早烧成灰了!”
虽说他恢复得很好,可是病并没有根除,在他临去世的前五年,胃里开始出血,熟悉这个病的人都知道,肝硬化最终都会走到这个阶段,有的人还会因为出血过多而死亡。
为了抑制出血,最后五年里,他先后做了套扎、栓塞、切除脾脏等手术。
每一次手术都是对他的挑战,可是每次他都毫不犹豫地选择去做,他自己说:“多活这些年,我也值了!”接着指了指大哥的孙女说:“我想活到九十多,重孙女结婚的时候就行了。”
他的话别人都当笑话听,可是他自己是认真的。最后一次脾脏切除时,一家人都不想让他做,毕竟伤口太大,怕他熬不过去。
这个想法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他就说自己已经联系好了医院和医生,连日期都确定下来。
半个月出院后,当我们看到一条将近三十公分的疤痕像蜈蚣一样从胸口蜿蜒到腹部,我不禁毛骨悚然,他则轻描淡写:“怕啥?那不是缝上了吗?”
这中间,二叔得了肝癌,放疗、化疗、腹水、抽水……这个过程,简直是人间地狱。
看到二叔的状况,公公很平静地说:“我以后也会发展成肝癌,但是这些洋罪我不受。你们谁也别想着这样给我治疗!到了那一步,我自己就走了。”
公公说完,没事人一样,我们一家子都哈哈大笑,心想:老头说得太轻松了,哪有说走就走的?
“到时候你不当家!我们几个说了算。”嫂子接话道。
“我这一辈子值了,儿子儿媳妇都孝顺。我生病,你们都愿意出力出钱,就是现在走,也没啥遗憾。”公公说得情真意切。
也许是公公身体有感觉,没过多久,就查出肿瘤,有鸡蛋那么大。他很坚决地选择保守治疗,吃中药。想想放疗化疗对身体的损伤,我们也就听从了他的意思。
有一天,公公打电话让我们回家,说是想孙子了。我们三口人开车回到家,特意买了他爱吃的水果。他精神看着不错,说了很多。
特意叮嘱我以后要给婆婆买药:“以后恁娘吃药,你得负责买,慢性病不能断药。药名和剂量千万记准。”
我说:“知道了,以后我买!如果记不住,我再打电话问您。”
“问我,我活着你问我,我不在了,你问谁?”公公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您不在?去哪里?”我还和他开玩笑。他没说话,脸上的表情有点落寞。
谁知两天后,他竟吃了安眠药,我才明白那天让我们回去,是为了安排后事。
回到家后才知道,他已经半年没出过门了,安眠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攒下的。
他在躺椅上,双眼紧闭,气息微弱,皮包骨头的脸显出黑灰色,看到我们几个回来,他说了最后一句话:“都别…难受…,我…怕……后期太疼,先…走了…”本以为能抢救过来,谁知最后还是如了他的愿。
说实话,从没有想过公公会以这种方式跟我们告别,对于他的决绝,既心痛,又心酸。一个如此热爱生命的人,毅然决然地去赴死,这得需要怎样的决心和毅力?
他的一生,可以说享受生的快乐,面对死,他表现得又是如此地豁达与清醒,他活得足够通透,令人叹服!
永远怀念您,我的公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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