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就有对秋的偏爱。簌簌秋风将秋树吻遍，每一个吻都美妙，每一个吻都轻盈，每一个吻都是倾泻着酝酿了一个四季的诗情。他爱在这秋风中，爱在那阳光下，数着失群的金黄的舞者，想着翩飞的蔚蓝的心事。
校园一景
又是一年中秋节，又在这秋的最深处，眼下这小城如此祥和。
“孙乔，孙乔，怎么还睡呢？定个闹铃有个屁用！快起！”
是妈妈又发作了，从那边卧室的暖被里时不时地发作几次，然后又是一阵鼾声。他觉得他要起了，不是因为妈妈的话，也不是想到打扰了左邻右舍，是因为一种窒息的恐惧。
“哎呀，都五点三十三了，我平常可都三十起呀。”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可是个好学生，怎么就办出了这种事。”
三分钟，三分钟就是一百八十秒，一百八十秒，怎么能让人不担心？他翻下床，披上大衣，待眼睛逐渐看得见道儿了，就叼块凉饼，拽过书包，一溜烟跑出去。一阵寒气无情地伸进衣服将他上上下下抚了个遍。
“不冷，还没有哈气呢。”他心想。
重重地一摔门，门里还是那重重的鼾声，从来不乱了自己的节奏，下了两层楼才让人清净了耳根。
金黄的木叶，祥和的假期。早点摊子蒸腾出的热气想梦幻中的云朵。在云雾缭绕中，是阿姨们，奶奶爷爷们不变的笑脸。
“听说老张他孙子考上北大了？”
“是嘛？我们家孙子可就不争气了，学没上好，听说还在学校里谈对象了。”
“唉，小年轻的就该好好学习。什么谁爱谁的，能理解吗？”
“就是，就是。不知道心疼父母的钱，在学校里瞎混，我们这脸往哪儿搁！”
大家都板起脸，使劲儿把头往下摁，嘴角上的皱纹都绷平了。
“唉——老张不是本地人吧？”
“好像是北京人。”
“那他孙子也是北京的咯？”
说到这儿，大家一叹气，不再说什么，倒像是吃着了苍蝇，脸色不好看，都撩起碗来把浆往喉咙里灌。
伴着小贩的吆喝的是那簌簌的秋风，在这美妙的清晨，把小城拢在一片祥和之中。
孙乔骑在单车上，如闪电一般穿过早点巷，把那腾腾的热气一冲而散，心里像打着鼓点儿，计算着秒数，死活也要把那一百八十秒赚回来。
呀，前面这不是李阿姨吗?怎么办。
装没看见好了。
他把头一低准备骑过去，正巧一阵风顶过来，帽子吹开了，他忙抬头。远处一双发着冷光的锐利的眼神打过来。
“哎——”她眨眨眼，叫道，“你是孙霞家的孩子吧？”
这回，头怎么说也低不下去了，他只好停下来，僵硬而略带颤音地答道：“是。”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仿佛在审问犯人般。
“去上课。”
她忽然脸色一变，变得笑岑岑的。“哦，辛苦啊，都说孙霞家的孩子学习好。”她又故意笑着，不知道心里在合计什么，笑着转过头去。一手牵着她家毛毛——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儿，一手拎着个布袋子，一摇一摆地，径直往南去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子，没敢多想，又闪电一般，在祥和的风里，穿街过巷去了。
深圳一角
终于快要到学校了，他真的做到了。没迟到，也就不会有迟到之后的麻烦，他心里琢磨着，长舒了一口气。
在远处的路边上站了个女孩——粉红色的围巾，蓝色的牛仔裤，红白格子的板鞋。他分明看着了，就捋了捋被帽子压乱的头发，奔了过去。
“小雅，你怎么在这儿站着呀？”
程小雅转过头，一头长发飘散在风中。她看到，面前一个俊俏的男孩，正背着秋日的晴阳，用那灵妙的软语在这风中问她。
“哦，”她回过神，“老师说今天不上课了。我也是到了这儿才知道的。”
“不上课？”他把车子停在路边，插在兜里的手不经意握成了拳头，却还是那温柔的声音。“为什么不上课?”
“今年国家突然就查的严了。补课哪有那么容易。老师说她接着信儿说省里有领导要来查，今儿说什么都不敢上了。”
“是啊，小班没派头，不敢去求省里照顾。”他点着头，手摸进书包的里兜，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打子红色的，在书包里半掩着数了数。“学费没出错。”
“怎么可能出错呢？丢也是全丢了，在也就全在。“
“再见吧，还要写作业呢。”他知道他想多说些什么，诸如你下午有没有时间之类的话，却不好说出口，只好捡了句最通俗的寒暄。
“再见，孙乔。“她嘴角上扬，用手捋了捋那一头黑发，脸上泛出红色的晕。
中秋的风在吹，这世界本来就很安详。
他终于走出了她的视野，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又他妈的浪费时间，不上课也不早说。”他回到院子里，院子满里是咿咿呀呀的孩子们，有追逐的，有闲聊的，有三国杀的。他默默地想，自己真是长大了。
回到家，穿过重重的鼾声，他一头扎在了被子里。甩掉鞋，掖掖被边，他淡淡地笑着。
真幸福！
“滴滴~”床头一片骚动，那是老师来的电话。
“喂？老师，中秋节快乐！”
“喂？”
“喂？”
“今天的课改到下午了，换个地方，在南大街42号小区地下——地下室。还是老规矩，别和同学一起来，太显眼。”说罢这话，那边就挂了。
“嘟——”
他妈的。
他从床上飞身下来，把手机摔在墙角，眼见的，手机电池像只小兔子，上蹿下跳。他的脸凝成了个结，再不是那张俊俏的脸。厚厚的眼镜片横斜在脸上——那爬满了粉刺和痤疮的脸上，一个弯曲的脊梁，像是扛不起什么的样子。想到那九平米的地下室和昏黄的钨丝灯，想到外面的世界——阵阵秋风伴着那金黄的木叶，又想到墙角那只不知去向的兔子，他的心惶恐了，什么东西在他的背后藏着，他转过身却又什么都没有。他怕，他怕，他究竟怕什么呢？“也许时间该流快些吧。”他想。“还有半年就毕业了。高中，到了高中也许就会好吧，也许。”他勉强笑笑，他明白李阿姨的话，他终究会成为他们期望中的人，因为他们总在期望。好了，好了，没什么的。可他偏偏走到了镜子前。他捋了捋头发。
镜中，分明的，是一张美如秋色的脸，那是一张只属于十五岁的脸。他把右手轻轻地搭在左肩，泪水却不经意的涌出了他的眼。屋子里，空荡荡的，这是他心中唯一最充实的空间。
泪水呵，干嘛呢。他身后的确有什么，就在那镜子中显得分明，缠绕着他，包络着他，也包络着每一个镜中的十五岁。他怎么就被打败了呢？可他毕竟只是个孩子罢了。
秋风簌簌，吻遍秋树，不能辰夜，不夙则暮。
木叶木叶，流年代谢。唯此小城，永恒如月。
城市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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