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就生在京城最有名的妓馆里。满春楼。
我没见过我阿娘,一直都是楼里的罗姨娘养着我长大的。后来才听她说,我阿娘生我的时候就难产死了,我爹爹是个做生意的布商,让我娘有了身子却又不敢赎她,后来娶了个有钱的漂亮小姐。
我呸,什么臭男人,才配不上做我的好爹爹。
罗姨娘跟我阿娘关系最好,所以待我也极好,每年春天都给我做好几身好看衣裳。她长的也漂亮,还会唱小曲。
我好喜欢她,她哄我睡觉的时候啊,就像我的亲阿娘。
我的名字也是罗姨娘取的,叫知砚。楼里的姐姐都叫我小阿砚。她们总是拿着栗子糕逗我。
“小阿砚,你以后想干什么,说给姐姐们听,不说就不给糕吃。”
我才七岁啊,能有什么远大志向,难不成还想入朝为官?不过,我还是咬着手指头想了半天才开口。
“我以后,要像罗姨娘一样漂亮,还要跟她她学唱小调”
她们都乐了,闹哄哄的笑,罗姨娘刮刮我鼻子,我也跟着笑。她说我一定会比她还漂亮。
长漂亮,唱小调,多好一志向。
是啊,我真的好漂亮,长到了十七岁,大家都说我是名动京城的才女。满春楼的门槛都快被来听我唱曲儿的人踏平了。
服侍我的丫头巧巧总是在一旁念叨。
“姑娘这么美,倒也不知道以后谁有福气来相配。”
我也不知道,反正,别是我那个没良心的爹爹那样。
直到有一天啊,满春楼办了元宵节的灯会,我又在台上唱曲儿。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我唱了一出牡丹亭。台下的人真多啊,座无虚席。有个坐在前排的公子生的真好看,唱几句我就忍不住盯着他瞧。
他却总对不上我的眼睛,甩着折扇,慢腾腾的啜着龙井,得空才看我几眼。
我恼啊,唱的比平时更卖力,连声音都多了几分婉丽。
曲毕,我下了台,他也悠悠的起身,迈着步子走到我面前,用折扇拦住我。
我心中自然欢喜,但奈何面子不住,摆着架子,办了个高岭之花的角儿。
“公子,阿砚唱完了,按规矩啊,不接客”。
他勾了勾唇,也勾走了我这一辈子的魂。
“是我唐突,阿砚姑娘的曲儿唱的好,让我想起了家乡春天的燕子。”
燕子,春天的燕子啊。从来没人把我唱的小曲比作得这样美好。
他走近了几步,轻轻揪住我腰后的衣料,嘴唇贴近我耳朵。
“阿砚姑娘要记住我的名字,在下,周璟。”
随即又摊开我掌心,认真的比划了几下,我辨得出来,是个“璟”字。他离得这样近,我更看清了他的面容。
剑眉星目,眼神灼灼。当真每一处都长在我心尖尖上啊。
周璟,周璟。我也认得这名字,今年北征打了胜仗的年轻将军,也叫周璟。
连着几天,周璟都派人来给我送汤圆。那小差说,周璟看我元宵节唱曲儿没顾上吃汤圆,所以要给我补上。
我属实是个爱吃这些的。可我一口没碰。送汤圆的小差见我不吃,每天都急得团团转。
“姑娘,今天换了个江南的厨子,皮薄馅大。”
“不吃。”
“姑娘,今天是特地从城郊请来的老师傅,听说之前给宫里做过糕点。”
“不吃。”
小差急得额头上直冒汗,倒是可爱。但也苦了他还得受我这臭脾气。
“回去告诉你家公子,这汤圆里啊,没诚意,没诚意的汤圆,我可不吃。”
第二天,一碗皮开的惨不忍睹的汤圆静静的搁在满春楼后台的桌上。
皮是皮,馅是馅,搁在碗里,真是黑白分明。
可我还是笑了,噔噔噔的跑过去,坐在椅子上拿着勺子吃的特香。到最后一口都没剩,碗底撒的桂花我都吃的一干二净。
小差也笑了,讨好的凑到我身边。
“今天的汤圆师傅有点年轻,姓周,这汤圆品相不大中看,但我看姑娘吃的欢快,这是……满意了?”
“满意满意。”我拍着吃撑了的肚子,笑眯眯的开口。
“明天包个花生馅的吧,还要这位周师傅。”
好歹是个护国将军,哪能天天混在小厨房里做汤圆呢。
周璟倒是乐此不疲,为了一碗花生馅汤圆,忙活了一下午,天都快黑了,才亲自提着餐盒踏进了满春楼的大门。
我看着他的身影,心中似有千万蛛丝结。
巧巧和罗姨娘总是打趣着问我,周璟是否能做阿砚的如意郎君。
我也不知。可眼下,我撑着下巴看着他献宝似的将汤圆端到我面前,心中微微一疼,心跳又极快。
或许这是罗姨娘说过的,男女间的情爱。
也是巧巧给我买来的话本子上的情节。
这叫…情窦初开?
罢了,我是个不会用词的。
反正,我喜欢周璟就是了。
他把汤圆往我面前推了推,这回没叫我姑娘。
“阿砚,拿一碗汤圆换你一首小曲,成吗?”
成啊,自然是成的。谁让那一声阿砚,叫的我心尖发颤。
我又唱起了牡丹亭,这次卸了珠钗,穿着素裙。
珠钗是他亲手卸的,说怕我嫌重,唱的累。
傻瓜,珠钗才几斤几两重,帮我卸珠钗的人,在我心里,才重于泰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与付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韶光贱……”
他就坐在那,眼里万般柔情的望我,我这心啊,便化成一滩水,软的不行。
没等我唱完,他就起身将我揽在怀里。
“我还没唱完呀。”我佯装恼怒去推他,他却急急的堵住了我的唇,细细的啃咬。
“下次唱,我们还有时间,你得给我唱一辈子,阿砚。”
我没喝酒,可我真醉了,就那么彻彻底底的陷进去了。
他把我抱起来,走向我那张床帐还未挂起来的榻。
“这时候啊,有倒春寒,阿砚,我们得去暖暖春帐。”
这话说的我脸红,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真没想到这人这么会说情话。不过我喜欢,感觉就像泡在了糖罐子里,甜的人心中欢喜。
我喜欢周璟,周璟也喜欢我,真好啊。
他在榻上吻了我千万遍,从颈到肩,几乎每一寸肌肤都快被他侵占。
他要进入我的时候,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红着眼眶看着我。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突然升起一丝悲哀。可我还是伸出手,安抚着触上他的眉眼。
“我只唱曲儿,不接客。”
随即挺身而入。
我是周璟的。
我不冷,反而全身热的不行,倒是可怜了那碗花生汤圆,就那么晾凉了,替我遭了场倒春寒。
我和周璟做了太多太多事。
春天带我去骑马,一身戎装,英姿飒爽。
我的周璟啊,他真好看。
夏天带我去看荷花,他说我比荷花娟丽美好。我倒不在意这话是真是假,但这话是他说的,我便已心满意足。
秋天天冷,我和他都窝在被里不愿动弹。他还得入朝啊,我推推他。
“阿璟,要入朝了。”
他从喉咙里低低的应我一声,随即又给我拽起来,我眼睛还没睁开,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突然脑门儿上一疼,被他弹了个响头。我睁开眼,下意识伸手去捂。
可他又吻在我的眼皮上。
“替我的小阿砚描完眉再走。”
我咯咯的笑。这样的日子,要是能一直过去下该多好。
临近年关,寒冬腊月,大雪下的纷纷扬扬。
周璟请了厨子来满春楼做年夜饭。
都是好吃的,那阵势,我猜比宫里逊色不上几分。
我吃的起劲,心中感叹着这好厨子就是不一样。他在桌下偷偷扣住我的手。
“阿砚快吃,带你去街上看灯。”
街上热闹,老老少少,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喜庆。
我也是。被周璟小心的护在怀里,巧巧和罗姨娘兴致勃勃的挑着衣料和珠钗。
年啊,就是要和最爱的人一块过。
路过一家猜灯谜的小摊,抽中了个题目。
念。
我知道这答案,我知道。
我轻轻对周璟开口。
“长相思,长相思。
若问相思甚了期,
除非相见时。”
小摊的老板兴高采烈,来回夸我厉害。周璟也笑眯眯的顺着我的头发。
念。我哪会不知道呢。
这个字,就如同我对周璟一般。
他领着我站到了护城河边,周围全是放孔明灯的百姓。
我也要了一盏,写好,点燃,放上了天。
他问我写了什么,我说,说出来就不会灵验了。
其实,我写的是平安,我要我的阿璟护卫国家,平平安安。
“阿砚,抬头看看。”
话音刚落,便是绚烂的烟花。
映红了我的眼眶,染红了他的眉眼。
我扭过头去看他的侧脸,鼻尖微微发酸。
“你准备的?”
他含着笑,点点头。
“给你准备的,给你一个人的。”
他吻上来,我也忘记吻了多久。最后我靠着他肩头喘息,唇瓣被磨的深红。
我被他揽住腰,他又凑上来亲了亲我冻的冰凉的耳垂。
“阿砚,我来年南征,你等我一年,待我回来,立了军功,我便把你娶进我周门,风风光光的做我的将军夫人。”
做不做将军夫人都好,我只要陪在阿璟身边,一年又一年。
又是一年春,烟柳画桥。我拢了拢身上的披肩,咳了又咳。最近老是咳嗽,得空得找罗姨娘讨几碗梨膏吃。
明日周璟便启程南下,今晚留宿在我这里。
我偷偷跑去刻了块玉,上面篆着我的字。
砚。
趁他洗漱,我打开他香囊,把玉佩放进去。
战场上,能想起我在等他回家,有个念想。
可我模到了薄薄的一张纸,纸张微微泛黄,不像是最近用的。
我展开。是张画像。
年轻的女子,容貌娟丽。我心脏狂跳。这不是我。可她跟我,有七分相似。
不,不应该这样说。是我像她,有七分相似。
角落有一排小字。
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阿燕。
燕子的燕,不是我知砚的砚。
年份是三年前,正是我遇见周璟的前一年。
我发了疯,脑袋轰的炸成一团。身体不可遏制的颤抖,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周璟洗好出来,看我这样,想伸手拍顺我的背,却被我猛地弹开。
画像甩在他身上,控制不住的大叫,泪水爬满了脸。
“周璟,你骗我你骗我!我不是她,不是你的阿燕!我不要你娶我,我宁愿在满春楼接一辈子客,我也不要你娶我!”
这话过激,轻而易举的激怒他。
“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知砚陪别的男人睡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要嫁进你周府的门,给你当一辈子替代品!”
他磨着后槽牙,一把把我拖上了榻。粗暴地撕开我衣服。
声音却和以前温柔,伏在我耳边。
“阿砚,你得知道,你只能是我的。”
他叫的是阿砚,还是阿燕?
我心想,日日缠绵于床榻的爱人,动情的唤着的名字,不是自己。
呵。我绝望的闭了闭眼。
今年的倒春寒,真冷啊。冷得我的春帐,再也升不起任何温度。
冰凉一片。
我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直到他次日启程,也没再看他一眼。
不因为别的。只是我太痛了,太痛了啊。
我那样放在心尖上爱的阿璟,怎么会这样对我。
明明我那样爱,那样那样爱。
周璟走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我咳的越来越厉害。
巧巧经常愁眉苦脸的看着我。
“姑娘,你又瘦了。”她撇撇嘴,双手探了探我的腰。
“骨头都硌人了。”
是吗?
我坐在铜镜前,摸上自己的脸。好像是瘦了。
没以前那神采了,不漂亮了。
周璟给我写了很多信,我只看了一次。
他说,他错了,那晚不该那样对我。他说,他心里有我,要我信他。
呵。他错了吗?不,不是他错,是我错了。从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就听错了。
他叫的不是我。
阿璟,我听错了啊,可你怎么不告诉我。
泪水不停的落。
我想了一万次,反驳了一万次。
我不是他家乡的那只小燕子。我是阿砚,生在满春楼,会唱曲儿的小阿砚。
哭的太狠,也咳的我喘不上气。猛地有股甜腥从我喉咙里往外涌。我拿了帕子接。
星星点点的血。染红了帕子。
巧巧跑到我身边,她也哭的不行。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啊姑娘。”
她呜呜的哭,我想伸手去摸摸她头顶,可我咳的端不起手。
罗姨娘给我请了郎中。个个都摇头。
我病了,病的起不来榻。
巧巧日日不敢睡,死死的抓住我的手,眼睛通红的念叨。
“姑娘没事,姑娘明日就好了。”
巧巧啊,真可爱啊,就是别总哭啊。
我赶她去睡觉,她不肯,换了罗姨娘来陪我,才一步三回头的走。
罗姨娘端了一碗梨膏来。
我靠在软枕上,她一口一口的喂。
她也眼眶通红。唉,怎么个个都为我哭呢。
“小阿砚,喝了我亲手熬的梨膏,明日病就好。”
和小时候我受了风寒说的话一样。
可我自是知道,这次啊,罗姨娘的梨膏,不管用了。
我想起周璟,自嘲的勾了勾嘴角,开口问她。
“姨娘,你说,阿璟他,是有点儿爱我的吧?”
罗姨娘身体一颤,张了张嘴却又没说话,大概她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吧。半晌她才出声,脱了衣鞋,上了我的床榻。
把我搂在怀里,一下一下的拍。
“不说这些个的,我的小阿砚困了,该睡觉了,姨娘哄你睡觉喽。”
我闭着眼睛,鼻尖发酸,说可好多年都没说出口的话。
“姨娘,我真喜欢你,从小,我就把你当成我的亲阿娘。”
她摸着我头发,声音发颤的唱了首外婆桥。
和我小时候听的一样。我往她怀里钻了钻,睡下了。
我咳的越来越厉害,阿璟也走了有一年了。
巧巧拉着我的手。
“姑娘,春天了,你听听,外头有燕子在叫呢。”
是啊,有燕子在叫呢,真好听啊。
我又想咳,伸手去找帕子,还未摸到,已咳出一大口血,红的吓人。
我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咳出血,只不过这次,咳的有点多罢了。
我跌回榻上,身体忽然变得沉重。
巧巧和罗姨娘都围在床边,小声的啜泣。
我想伸手给她们擦擦眼泪,可我已经没力气了。
我知道,我要去见我阿娘了。
“阿砚,阿砚……”
我听见有人在唤我,这声音是周璟的,我认得。
唉,我怎么这样啊,到死还念着他,幻觉都出来了。
可他下一秒真跪在我榻边了。
他瘦了,脸上还带着伤,可比一年前更好看了。
我摸上他的眉眼,手被他攥在他的掌心。
“阿璟。”我唤了他一声。
“哎,哎,阿璟在。”他脸上全是心疼和焦急,是为了我吗?
他扯着我的手贴在他脸颊边。
“阿砚,砚砚,你看看我,我回来了,你的阿璟回来娶你了。”
他急急地掏出了块玉。我看清了,是有我名字那块。
“阿砚,你看看,你给我的,我一直带在身边。”
我扯了扯嘴角,我是真的有点儿开心的。
突然有人在外边儿唱曲。声音婉转,听着就是个俏皮的佳人。
是满春楼新来的吗?她唱曲儿的时候也会盯着台下啜着龙井,剑眉星目的公子瞧吗?
“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说?
闲凝眄生生燕语如明剪,
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是牡丹亭。唱的真好啊,是我第一次给阿璟唱牡丹亭的时候,没唱完的那几句。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短短几句,用尽了我一声的力气。
“阿璟,你听听,第一次没唱完,你都没听全,现在正有人替我补上呢。”
好困啊,我太困了。眼皮越来越沉。
比陪着周璟挑灯看兵书打瞌睡的时候还沉。
都说人死之后,最后消失的是听觉,原来是真的。我听见他一声一声的叫我阿砚,叫了好多好多遍,也不停的说着爱我。
他叫的是阿砚,还是阿燕。
罢了,都要死了,就别给自己找不愉快了。
就当他叫的,是阿砚。
满春楼会唱曲儿的小阿砚。
闲凝眄生生燕语如明剪,听沥沥莺声溜的圆。
我这一生啊。
残风吹花落,来年花又开。生生轮回。
情字,难解。
听说今年啊,出了个名动京城会唱曲儿的俏佳人呢。
作者:狮眠
链接: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66562931/answer/1858301107
来源:知乎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