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尊敬的方老师:
您好!
前次,您发来的邮件,我是在一个月之后才收到的。我最近在河南老家,上网不大方便,好几位朋友的邮件我都是刚刚收到。迟复,请见谅吧!
您是一个善良而又敏感的人,因此,首先请求您不要为我的处境担忧。一个人活到这个岁数,就好像时令进入了秋天,一个开始从酷暑中清凉下来的季节。俗世生活的痛苦悲伤云云,就像一路上捡拾的小石子,既然还在口袋里装着,就说明它们是值得收藏的。此刻,历数它们,只会带来某种生命的愉悦。一只迁徙着寻找食源的候鸟,凭着生命的冲动四处飞来飞去,尽管没有找到归宿——迁徙的候鸟好像压根儿就没有归宿——甚至连一只最笨拙的鸟儿的幸福都未曾得到,不过,它到底曾经飞来飞去过。
近一两年来,我开始变得不再那么匆匆忙忙,不了解我的人还以为我堕落进了心灰意懒。其实,我只是不愿像以前那样,总在喋喋不休地说废话。没有了说废话的冲动,就连给老朋友写封信的欲望也失去了。请您谅解吧!
这几天,一直在想着,该如何给您说说我的近况呢?打开电脑,左思右想了半天,看看时间,竟然已到午夜。没想到,当我们的乡村成为世界工业生产线最低端的一个大工场,白天喧闹嘈杂,它的冬夜竟然还像儿时那样宁静,只有远处大广高速路上隐约的呜呜声,像是一阵阵风就要刮过来,但总在远处缓缓地徘徊。
突然有许多话想对您说说,就像我们在武汉的时候,面对面地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但总是心满意足。
今天吃过晚饭,又到郭固坡走了一圈。郭固坡,还记得吗?我给您说过不少次,也在文章中不断提到它,想必您是有印象的。
在老家这段时间里,几乎每天,我都要在郭固坡里走上一圈。郭固坡是县里的高产田改造区域,田野里新修了几条纵横交错的水泥小路。明月当头的夜晚,整个郭固坡简直就像一个大湖泊,就像武汉的东湖,亮堂堂的。这时,一个人走在大坡里,心里别提有多舒畅了!即便无月的黑夜,走在昏暗中,也觉得安心。我可不是想躲进暗夜寻找自由,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吗,干嘛要躲进暗夜呢?
今天是腊月十五,本来应该有一轮圆月挂在大坡上空的,可惜,天公不作美,雾霾袭来了,弄得月亮像是一个蒙上纱窗的电灯泡,朦朦胧胧地罩在头顶上,走着走着,就像在大雾里摸瞎。
我不在乎这些。您知道,我有时候心理真的很强大的,不会让阴晴圆缺影响情绪。我在大坡里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抽烟。
起初,我是顺着平时走惯的水泥路溜达的。今晚,大坡里没有风,但雾霾像秽浊的水一样裹着身体,湿冷直往衣服里钻。我把两手插进上衣口袋里,缩着脖子,略微有点懊丧。
低头走了大约一半路程,向四周看看,不远处,就是横穿郭固坡的大广高速,路上灯火闪烁,各种车辆呜呜隆隆地掠过。其它方向,则是灰蒙蒙的的一片;大坡四周,一个个村庄像一座座庞大的土岗,卧伏在黑夜里,包围着郭固坡。
这时,再次注意到了那条斜穿田野的小径。它是我小时候走过无数次的小径,我家曾经的一块田地就在远处,小径从它中间斜穿过去。记忆中,小径非常美丽,在各个地方看到那些中国和西洋古典绘画中的荒径,总能油然想起它,好像画家们描绘的就是它。可惜,它已经被平坦的水泥路取代,相比之下更加狭窄。白天,我还能看到,小径上扔满了玉米根和干草,坑坑洼洼;入夜,小径隐匿在黑暗中,只是麦田里弯弯曲曲的一条轮廓。
突然,我来了兴致——何不再像儿时那样,走一走这条田间小径呢?
我撇开水泥路,拐上小径。尽管深一脚浅一脚,但总算还能勉强行走。
对啦,让我给您说说,我们郭固坡这些田间小径吧。说起它们,是让我异常兴奋的事情,说不定也能满足您的某种好奇感吧。
郭固坡一度是黄河故道,黄河在这里不止一次地打滚,至于在哪个年代远去,就连我这个对郭固坡情有独钟的郭固坡子孙也不太清楚。我翻阅过有关史料,更久远的此方平原的历史找不见多少文字记载,约略知道的,好像汉、宋时代,郭固坡均为黄河河床。大河滚滚远走,大野成了浩瀚的湖泊;不知道多少年过去,变成了沼泽;然后湿地;最后,气候越来越干燥,整个大野成了一望无际的盐碱滩。
不难猜测,从沼泽和湿地时期开始,周边的先民们就已经在大坡里采集和渔猎了。一条条小道,应该就是从那时开始踩踏出来的。当大坡成为盐碱滩,小路已经成型。从此,它们就承载着一个世代又一个世代的先民脚步,记录着他们一层层厚厚的足迹。先民们通过这一条条小路,去往滚到东边的大河岸边,在大坡里采集野果、饲草,收割芦苇,在尚未干涸的片片水洼中捕鱼,在芦苇丛和灌木丛中捕捉野兔、野鸡和其它小兽。
可别小看这些小径,联接历史的古道啊!这样的古道,在人烟稠密的华北平原,还剩下几条呢?
耕地的出现应该比较晚。在我七八岁时,大坡里的庄稼也只是这边一片,那边一簇。我想,仅仅再往前追溯一个世纪,大坡里也许连一块庄稼地都没有,只是各种野生生灵的天堂,它们在草木茂盛的大坡里,快乐富足地繁衍生息。
小径几乎没有一条是正向的,它们无不斜穿田野伸向远方。先人们是多么地疲惫啊!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坡里行走,他们的视野中,只有前方;除了前方,他们不会左顾右盼;向前走,尽快抵达目的地,是他们唯一的念头。当庄稼播种在大坡中,向前走,意味着要践踏他们的粮食。然而,古道引导着他们,让他们宁愿选择践踏粮食,也绝不肯另辟蹊径。
古道上的草们一代代生生死死,走过古道的人们,一代代生生死死;生生死死,我们都要走在这条古道上。
我就是在这些小道上长大的。当我十五岁走出郭固坡,觉得今生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是,郭固坡一度成为乡思的载体。离开故乡的游子的怀乡,即便那些感伤的情绪,其实也是在寻找温馨和安慰。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只能是文人浅薄的无聊,类似于古代的闺怨。哈哈!请原谅一下子污蔑了两种人。不过,许多文字的确就是没有多少意义的自作多情,就像人们曾经说过的无数废话,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请您耐着性子听我解释一下。
我离开了郭固坡,在所谓“外边的世界”转悠了许多年。假如我混得风生水起的,那么,郭固坡依然是一种温情脉脉的乡思题材,郭固坡永远是温暖的情感港湾。遗憾的是,这次回到家乡郭固集,回到郭固坡,我吃惊地发现,它们竟然再也无法带给我安慰,游子的那颗心,在这里再也找不到某种安全感。相反,我眼中的乡亲是那样的陌生,那样的不够友善;家乡和郭固坡竟然如此肮脏、逼仄,更有一种陌生,好像它就是无数次在高速公路上看到的一个他乡土丘,不起眼地趴伏在大地上。车辆一闪而过,一个个的小土丘在仅仅十几几十秒钟后,便消逝得无影无踪。大约二十年前,我乘列车经过了湖南岳阳。岳阳至少应该算作一个中等城市吧,起码比我那时工作生活的小小油城要大许多。可是,当岳阳从车窗里闪过,我突然产生了一种离奇的孤独感,并非为一座人流汹涌的城市的消逝感到孤独,而是觉得,假设生活在这样一个小小驿站般的地方,该会多么孤独吧!
也许您会说,许多人都有这样的认识错觉,那便是对于异乡的陌生,对于自己的家乡,完全不是这样的。尤其对于饱受外边凄风苦雨的游子,家乡这块小土丘永远是灵魂的归宿。
不是的。恰恰相反,对于那些在外边的阳光中晒足晒够了的游子,家乡这块小土丘倒是充满了另一种温暖;对于孤苦漂泊的灵魂,家乡与黄土地黑土地红土地上任何一块小土丘一样,陌生而冰冷,它就像那个陌生的岳阳,只能让人产生孤独感。
故乡不是失魂落魄游子的灵魂归宿;失魂落魄的旅人,再也找不到故乡。
那么,他该向何处奔逃?
不说这些了,说不定您也厌烦了,甚至还会觉得我没良心,误以为我被折磨得有点愤世嫉俗了吧?
今晚,郭固坡里漆黑一片,就连起初朦朦胧胧的月亮,后来也不见踪影。我在田间小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这时,我隐约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侧耳细听,不错,的确是人的脚步声。不必担心大坡里有猛兽,即便在我小的时候,大坡里顶多也就看见过草狐,夜里下地的人们偶尔能遇见偷吃玉米棒的人脚獾;其它的,只有野兔,更多的是田鼠。敢于和能够袭击人类的野生动物,郭固坡人从来没见过。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我迟疑了一下,不知怎么就闪到了田野里,距离小道约莫三四米远。我为什么要下意识地闪到一边呢?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不愿遇到别人,尽管这是在夜里。大坡周围不同村庄的人们,大家也许彼此叫不出对方的名字,但许多人都知道你是哪村的,你是谁。
一个黑影从沉沉的夜雾中走出来,开始黑乎乎的一片,走到我面前的小道处,尽管还是模模糊糊,终归有了点人形。从轮廓上可以辨别出,那是一个男人。
他急匆匆地走着,一点儿也不像我那样深一脚浅一脚。显然,他走惯了这条小道,走惯了夜间的这条小道。
走过我面前,他似乎扭脸朝我看了看,脚步并未慢下来。正好,远处村庄有人放了一个烟花,沉闷地在空中炸响,迸发出一片灿烂的梨花。村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进入腊月,每次在大坡里遛弯儿,都能看到周围的村庄有人放烟花,有的是结婚喜庆,有的是商铺工厂开业,有的也许只是寻开心。
借着烟花的光,我认出来了,那人是我初中的一个同学,郭固坡北边一个村庄的村民。
我不是在编造讲传奇故事,我敢保证没认错。他是我的初中同学,我们曾经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不过,我从原来工作的小城出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算一算,也有七八年了呀!
我有点惊喜。深更半夜在这茫茫大坡里偶遇故友,难道不值得惊喜吗?我敢说,他也一定会像我一样喜出望外的,说不定,还会拉着我到106国道上的夜店里喝点小酒的。
我喊了一声:“自牛!”他的名字中有一个“自”字,我过去就是这么称呼他的,老家的人们称呼一个男丁,总是在他名字中选择一个可以区别其他平辈人的字眼,在后边加个“牛”字。比如,我就往往被喊做“路牛”。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自牛朝我这个方向看了看,稍稍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地,他又转过脸,似乎还加快了步伐,匆匆地往前走去了。
“小子,听不出来我的声音了?听不出声音,也该问一问是谁啊!”我在心里暗暗骂道。接着,又喊了他一声。这时,他已走出两三丈开外,干脆连头也没回。
我站在原地,有点尴尬。幸好是深更半夜,而且还是在这无人的大坡里。我朝他走去的方向茫然地注视着;再一眨眼,只有粘稠的、浓雾般的黑暗……
这么一折腾,我也没兴致继续大坡古道行了,于是,心中有点不快地怏怏回返,一路上,不停地想着自牛,琢磨着尴尬。
自牛是我们初中同学中间知名度较高的学生。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怎样才算有知名度呢?一般来说,学习成绩好的学生知名度相对高一点,还有调皮捣蛋的学生。自牛学习成绩一般,更不调皮捣蛋,但他在同学中却有较高的知名度。他的知名度来自于他和大伙儿都不大一样,至于怎么不一样,还真说不具体。自牛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能人,在县里工作。读初中的时候,他总是穿得干干净净、规规矩矩。那年头,农家子弟们大多穿着粗布或质地很差的“洋布”衣服,他却总是的确良、涤卡什么的。这让他在我们中间鹤立鸡群。
哦,自牛的知名度也许就是从这儿来的。
他的行为举止也比较优雅,用我们当地的话说,“洋气”。同样,什么是洋气,好像也没个标准,但大伙儿都能感觉出来,洋气的人与其他乡下人不一样。并非说他总是做出一副干部子弟的优越派头,甚至看不起其它农家子弟。不是的,自牛不是那样的人,他当然意识到自己与其他学生不大一样,但他也是一个喜欢和大伙儿打成一片的人。只是说,他总是比较严肃,说话做事总是一本正经,不像其他同学那样吊儿郎当、嬉皮笑脸、唧唧喳喳。那应该是他天生的秉性。
想想看吧,一个农村中学里十来岁的小孩子,常常一脸教徒扮相,那该是多么庄重啊!他的确像一个小教徒,就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修道院里那些年级轻轻就投入上帝城堡的孩子。用中国人的话说,像一名乡绅,一名小乡绅。哈哈!这下,岂不滑稽了?估计您也要哑然失笑了吧?
他留给大伙儿最深刻的印象,还并非洋气,是他的认真。即便在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上,他也总是一本正经,喜欢讲个青红皂白。突出表现在,同学们在一起为某个问题争执,他会搬出来我们当时学习的《法律常识》、《思想品德》课本中的条条,振振有词地驳斥对方,“看,书上都这么说,你该服气了吧?”他还喜欢使用一些书本上的洋名词儿,诸如“原则”、“精神”、“品质”等词汇进入我们这些农家子弟的话语圈,应该归功于他的引进。少数时候,他甚至会背诵毛主席语录来驳倒对方,尽管当时已经到了20世纪80年代。他因此得了一个长长的绰号:毛主席的好学生。20世纪80年代,对于咱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至今记得,当年,说起那些思想守旧的人,比如对儿女的自由恋爱横加阻挠的家长,大伙儿喜欢说:都80年代了呀,还那么封建落后!
初中毕业后,同学们分道扬镳,大多数辍学了,他却读了高中。我当时读了师范,毕业后,在离家百里的中原油田教学。从此,就极少听到他的消息了。只是偶尔回老家,偶然会在我家门口的集市上碰见他;或者从其他同学口中听说一点儿他的消息。据说,高考的时候,他差一分未能进入中专。您知道,当年的中专也是通过高考录取的。
大概是在三十来岁的时候,我从外地回到家乡,到郭固坡里转悠。我从那时起就喜欢在大坡里瞎转悠了。不过,能够回忆起当时的心境,和现在是大不一样的。年龄不一样了嘛!我遇到了自牛。一个大白天,我们当然一眼就彼此认出了对方。他背着双手,在田间小道上慢悠悠地走着。哦,就是今晚我俩碰面的那条小道。当年,郭固坡里还没有铺筑水泥道路。他的衣着还是那样干干净净、规规矩矩,不过,布料已经和任何一名普通农民身上随便的一件衣服没有丝毫的区别了,不是他的衣料落伍了,而是大伙儿更新换代了。所不同的是,他身上干干净净、规规矩矩。他的步伐还是像初中时那样,不紧不慢。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背着双手在校园里不紧不慢地走着,多少会引人发笑,个别老师甚至会觉得他有点不正常;一个三十出头的成年男子,穿得干干净净、规规矩矩,背着双手,在初冬的暖阳里,在青青的麦田中,慢悠悠地踱步,就只能让每一个人包括路过的老农感觉到他的不同寻常了。哦,这个时候,他才算是名副其实的乡绅做派喽!
我尤其注意到了他手中握着的一只袖珍收音机。我认出来了,这是他在初中时带到过学校的那只收音机,机壳上的油漆已经斑驳脱落。当年,别说袖珍收音机,就是普通收音机,在一个村子里恐怕也只有三两台,他却有一只神奇的袖珍收音机。不过,我们那次相遇的年代,也就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别说袖珍收音机,就是彩色电视机在寻常农家也不是稀罕电器了。
他像一位过去年代的乡绅一样,呵呵,这样说吧,他想一位乡镇干部而不像一个农民那样,在麦田里踱步,对,就是踱步,他说:“我到大坡里看看麦子的长势。”当时都聊了些什么,记不大清楚了,一个细节倒是比较深刻,他认真地说:“我每天都要按时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和报纸摘要。”是的,他说的就是新闻联播和报纸摘要。
我们的又一次碰面,还是在郭固坡里,时间又过去了十年,我们都已经老成年近不惑的中年人喽!我从武汉回老家办事,哦,咱们也正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屈指算来,将近十年一闪而过,时光荏苒,白马跃隙啊!像三十岁那次一样,我们再次不期而遇,碰巧的是,也是在一个初冬的阳光日子里。他还是像初中时那样,像上次那样,穿得干干净净、规规矩矩,只是除了手中的袖珍收音机,胳膊底下还夹着一卷报纸,还是像一名乡镇干部一样,在青青的麦田里巡视,在那条小道上散步。那次偶遇刚刚过去没几年,他说的其中几句话我还能记清楚。他说:“国家要搞土地大方承包,最近,我一直在关注这个事情。土地大方承包,是新形势下新农村建设的一个着力点,然而,其间又夹杂着太多的民生问题。我准备就这事儿上书县领导,发表一个农民的肺腑之言。”
需要说明的是,可不是我在用书面语记录他的郭固坡方言,这是他的原话。“关注”、“着力点”、“民生”、“肺腑之言”,尤其是“上书”、“县领导”这样的词语,都是他的原话。
我当时正在学习政治学理论,您是非常清楚的。对于理论宣传和学术词汇,我已经失去了兴趣。然而,从这位老同学口中听来,我感觉到,这些词汇一点儿都不苍白,这些词汇是富有生命力的,就像任何词汇一样,就像这田野里的青青麦苗和青青的小草。词汇本来是没有苍白和黑乎乎之分,只是有些人太苍白,把一些本来实打实的词汇给折腾得面无血色,甚至让人厌恶罢了。
那次以后,一晃又是两三年,尽管我经常回老家,有时候还会小住上十天半月,却一次也未曾碰到过他,不但在集市上没有碰到过他,就是在我们都喜欢的郭固坡里也一次都未碰面。没想到,今晚月黑风高,却凑巧地碰见了他,而且是以那样的方式。
回家后,反复思量我们的初中时代,我们后来的几次谋面,联想起他的性格、他的穿着、他的袖珍收音机、他胳膊底下夹着的《人民日报》,以及他口中吐出的词汇。我一会儿觉得他是一个一直未被黄土、村庄和时代同化了的农民,一会儿又觉得,好像某些方面有点别扭。尤其是,他为什么不理睬我呢?于是,尽管已经深更半夜,我还是拨打了另一位初中同学的电话,他们来往很多。我用一种关切的语气询问几位老同学的近况,自然而然就扯到了他身上。
说起他,同学有点兴奋,“还是像初中时候那样,整天穿得干干净净、规规矩矩,还经常看《人民日报》、看新闻联播。老少爷们都说,他和周围的人都不大一样,是个人才,是个有涵养的人”。接着,同学叹了口气,说:“唉,好像这些年他一直也没能弄到钱,人家庄稼汉的日子过得一天强似一天,他呢?不能说一天不如一天,只能说,好像在原地踏步走,日子过得紧巴巴。他的日子到底过得有多紧巴,旁人不知道,我知道,他借过我两回钱,是他妮儿上大学缴学费。他喝多了,在我这儿吞吐了半天,才说出了钱的事儿。说着说着,简直想掉眼泪儿。”
同学还特意嘱咐我:“借钱这事儿,千万不要给外人说。你也知道,他比较爱面子。用一句咱们在学校学来的词儿,他有点像‘没落的贵族’;用一句咱这儿的粗话,落魄的凤凰。”
同学的话多少解开了我心里的一点疙瘩。
唉,我怎么给您唠叨了这么多废话啊,竟然讲起了您压根儿不认识的一个中年农民的零零碎碎。
我也喜欢长距离徒步行走。在武汉的时候,我常常围绕东湖走一圈。我们不就曾经作伴围着东湖走了大半天吗?有一段时间,我在南望山那块儿住,好多次,从那里徒步围着东湖走到了武大凌波门。那段距离有多远,你应该知道。还有好多次,马不停蹄地围绕南湖,走呀走呀,转上整整一圈。
在北京,我也经常在西山半山腰和山顶的防火道上徒步行走。有许多人在那里徒步行走,一走就是一整天大半天的。不过,为何要痴痴地暴走,每个人心情不一样的。我能够感觉出来,有些人可不仅仅是为了散心,他们不像另外一些有闲情雅兴的小资中资,长距离行走对于他们,不是某种优雅。
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位在西山脚下某中直机关二级单位做司机的小伙子。他看上去是那么的开朗、阳光、豁达,他也说过,可以感觉出周哥我也是一个开朗、阳光、豁达的哥们儿。我俩在一起喝过好几次酒,他一次能喝七八两二锅头。说起什么事儿,他总是一副大咧咧的江湖好汉气派,准确说,一个世面上混的人的成熟表现。他也说,可以看出来周哥也是在世面上混的人,文凭不低,却不像书呆子。他的话太中听了!
说起“世面上混的人”,不知道您是怎么理解的。大伙儿不都是在世面上混?只是混在不同层次领域的世面上。不过,似乎也有一种公众认识,好像“世面上混的人”比较务实,比较能够看透世事,心理素质比较好。比如说,相对于书呆子,他们估计不会捂着胸口装出一副多愁善感的模样吧?再比如,如果一名书呆子或者成功的企业家说他喜欢在西山长距离徒步行走,相信大多数人不会觉得奇怪;但是,假如一个自称在“世面上混”的市井中人,例如我这位熟人,也这么说的话,想必不少人会觉得别扭。不是说人家缺乏那样的优雅,而是说,人家有另外的表现优雅和人生品位的方式。
有一次,我独自一人在山顶的防火道上走着。走到西山客们熟悉的老望京楼到新望京楼中间那一段,竟然碰到了小伙子。他也是一个人,孤独地走着,穿着平常的便装。我们碰面的一刹那,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一丝不好意思,好像正在做一件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事情,可我只是在优雅地散步。我更看得出来,他和我一样,也不愿意在这种地方碰见我,碰见熟识的人。他的脸上和眼神中带着一种疲惫,即便见到我以后,竭力做出一种开朗和轻松,但僵硬的面肌和失神的眼光告诉我,他这一路上应该是被某种忧郁纠缠着,乍一被惊扰,表现出的不是小资西山客的那种精神抖擞和轻松自在,倒有点像刚刚从长长的噩梦中被惊醒的失魂落魄。
平时颇健谈的小伙子此时却讷讷地解释:“没事儿,到山上转转。没想到,山上这么清爽啊!更没想到,周哥你这个世面上混的人也有这个雅兴。”他的脸色微微泛红,但不是那种长途行走带来的气色,倒像是拘谨。他的解释,听不出是在试图把自己行走的动机说成小资的雅兴,我分明可以感觉出来的是,他在拐弯抹角地想隐藏什么,想回避某种不愿被人看穿的心思。
算了,不去窥测别人的内心隐私了。许多人心中有许多不愿示人的隐私,即便这些隐私用通常的观念衡量不那么阳光,但每个人都有充分的权利保持自己的隐私。学会尊重别人的隐私,让每个人保留一块隐藏自己的空间吧,否则,有些心灵会因为无处可逃而痛苦不堪。
他的确是一个阳光开朗的人啊,或者说,他的确是一个无法忍受隐秘痛苦的人啊!他内心的痛苦,只有搬到阳光下暴晒,只有通过向他人倾诉,才能被晒干。那次偶遇过后没几天,我们又在一起喝酒。刚开始,他还是那样健谈,还是像过去那样,表现出一种啥也不在乎的大大咧咧,一个世面上混的人的成熟强硬、世事洞明。一杯一杯的二锅头下肚,他的话头却越来越少。我俩几乎是一人一杯对饮,也就是说,每人平均半斤白酒。一瓶酒喝完了,他有点结巴地问我:“周哥,过瘾了吗?每人再来一瓶啤的吧?”
我们每人又来了一瓶啤酒。都说啤酒和白酒掺着喝醉得更快更深,我有经验,的确如此,生理学上也有道理,据说是啤酒中的二氧化碳气体会促进人体对白酒酒精的吸收。本来半斤白酒单独喝,也许只被吸收三两,掺着啤酒,估计就能吸收四两,可不就醉得快醉得深了?
呵呵,记得您几次对我说,少喝点白酒。真的酒瘾来了,尝试着喝点红酒。您不喝酒,哪知道买醉的人为何买醉啊!喝白酒和喝红酒,根本就不是一码事儿,喝白酒是为了醉,喝红酒是为了优雅,哦,就像有些人的长途行走和另外一些人的长途行走根本不是一码事儿一样。
我俩每人又喝了一瓶啤酒,醉意更重了。他比我醉的更厉害,这可不是喝醉的人说相声一样的吹牛,因为我还能够看出来,他已经醉到深处了。微醉是一种轻松愉悦,中醉时兴奋浮躁,沉醉的人呢,他们本来想用酒精消释的苦痛没有被消释,倒是消释掉了伪装的忍受假面,就像凌晨时分突然被噩梦惊醒时的那种彻骨的清醒,“天呐!我竟然受过这么多这么大的痛苦”!
喝到这个份上的人,千万别打搅他,他正在一点一滴地品尝痛苦,就像一点一滴地品尝酒精。一口痛苦一口酒精地就着,慢慢就会沉睡。一旦这时有人打搅他,他就再也承受不了了,痛苦就像被撞开的啤酒,“唿”地就把他淹没了。
“走吧,老弟,天不早了,回家睡觉吧!”我劝他。我不但担心他会像被撞开的啤酒瓶,我自己也有过几次教训了。
他抬起迷离的眼睛,表情痴呆地死死盯着我,嘴里喃喃着什么,想说,却说不清楚。突然,他倒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怎么受着这么多这么大的痛苦啊!”
……
几天后,我在西山脚下又见到了他。他坦然地对我一笑,说:“周哥,结伴爬山吧?”
我看看他的眼睛,想了想,对他说:“还是分头爬吧。”
他会意地冲我笑了笑,说:“分头爬吧,一个人静静地走。”
是啊,一个人静静地走吧。我们的内心已经太嘈杂了,就让一个人安静会儿吧。一个人在山间,最好看不到另外的人,他于是可以像痛哭一样地歌唱,像歌唱一样地痛哭;可以像抒情一样地嚎叫,也可以像嚎叫一样地抒情。好多个深夜,我一个人,在西山防火道上孤独地行走,总能听到,从山脚的那一边,从树林深处,突然传来一声狼嚎般的抒情,和抒情般的狼嚎,或者,痛哭一样的歌唱,歌唱一样的痛哭。
我认识不少喜欢长距离徒步行走的人,男女老少都有,职业形形色色。他们大多是一些看上去温和平淡的人,但我知道,大家内心有某种痛苦。我们无法像心理强硬的人们那样,在人际和事业的喧闹中把痛苦消除,只能借助脚步,借助身体不断重复动作带来的疲惫的刺激,驱赶走精神的创痛。我们沉溺于一种玄想,在不着边际的幻觉中让脆弱的心灵找到支撑,在偏执的愤懑中一次次精心地策划着同一个发泄行动。请不要担心,越是如此不断地重复同一个吓人的行动,它们越是无法被付诸实施。不过,万一哪天一个突发事件降临,本能也许会驱使着我们,自动演练那个无数次重复从而顺手顺脚的计划。
这和吸毒有什么区别吗?
我们在郭固坡里遇见,在西山遇见,在国家图书馆遇见,在各种讲堂里遇见,也会在网络上最激烈的论坛和微博上遇见。每次碰面,彼此都会感到一丝丝的不好意思,好像相互隐藏了些什么,好像说了谎话的孩子。我们在东湖边暴走,在西山暴走,在郭固坡暴走,在武汉、北京、上海的都市大街上暴走;然后,在微博和论坛上嚎叫,在图书馆和24小时营业的快餐厅里像醉人一样酣睡……
嗨,我这都瞎白活的什么呀?我这样说,也许会激起一些户外活动爱好者的反感吧,也会让另外一些准备喜欢户外活动的年轻人失落的,我把本来优雅的小资中资享受,想象得如此低级、阴暗,用自己脆弱到怯懦的心态,去揣度那些比一般人身心还要健全的人们。
唉,我是一个多么自私的人,只是一个劲地向您唠叨与您无关的琐事,却忘了问问您的近况,对不起!不过,请您理解,我这样做并非忽视您,相反,倒是觉得您一直比较理性,理性的人总让他人产生可靠的依赖感,所以,就像学生向老师诉苦一样,也许还有点儿教徒向上帝忏悔一样,喋喋不休地抱怨这个,评价那个。然而,没有了这样的倾诉和忏悔,我们的心灵将为我们承担多么沉重的负荷,它们迟早会受不了的。
您在信中说,您去了青藏高原的一所大学,哪所大学呢?您这么细心的人,怎么忘记说是哪所大学了呢?您为什么要离开武大呢?您是那样喜欢武汉,喜欢东湖,喜欢武大校园,喜欢校园里的樱花,当然还有桂花,喜欢珞珈山,喜欢珞珈山上高大的樟树。您深情凝视樟树上青青藤蔓的眼神,让我更加相信,您说您喜欢年轻的学生们,喜欢武大,喜欢珞珈山,那一定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还记得吗,我们一起在珞珈山上散步,您把几只在水中挣扎的潮虫轻轻地捞起来,轻轻地放到落叶下。您说,孩子们的生物课本上提示,一定要把观察过的潮虫放到它们原来生活的地方。您感叹,我们这个社会越来越人性化了。您还说,您最大的理想,是到山区中小学任教,要不然,就去编写中小学教材。在武大那样的内地著名大学,这个愿望应该有更多的实现可能呀?
可您为什么竟然离开武大了呢?我清楚地记得,您说过不止一次,就冲武大校园,您也不会离开武大!很多武大人就是这么地喜欢了武大。然而,您却离开了它,去到了一个肯定没有樱花,没有桂花,就连樟树估计也看不到的遥远而又寒冷的地方。为什么呢?
不好意思,尊敬的方老师,我这个智商颇高但头脑简单的人又言语唐突了,我经常这样无意中就伤害了旁人的自尊心。到了这个岁数,该检讨了。同时,也请您相信,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虽不能说惺惺相惜,但对于彼此心灵深处的脆弱,我们也都能够感同身受。请不要有某种担忧,无论您去了哪里,在我心目中,您都是一位值得我尊敬的女性,一位用心生活的不同凡响的女性。我也想过去西部,即便在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里,只要自己喜欢,那就足够了。我们都不是在逃避,我们都是按照灵魂的召唤严肃认真虔诚勇敢地活着的人,是的,不但虔诚,而且勇敢,这是大多数人所不具备的勇敢。
有人说,向往高原的人有一颗冰做的心,他们担心它会在暖洋洋的污浊中被销蚀,于是,只能朝向冰清玉洁的天国跋涉。好多年前,我曾经去过一次青藏高原,至今只有那一次。我们从西宁出发,在绵延无边却空空荡荡的青藏公路上,旅行车跑得飞快,即便那样也跑了足足五六个小时。其实,过了日月山,才算走进真正的青藏高原。已经没有什么有名的景点了,旅行车在广袤的草原上飞奔,远处雪山的轮廓是那么的让人安静,于是,大伙儿都昏昏欲睡。年轻的、微胖的女导游也许是为了打消旅客们的旅愁吧,不时地解说,不时地开个玩笑,在我们目光所及的区域里,只有我们这辆中型旅游车,车厢里七八个男女旅人。遥远处,偶尔有一群群牦牛和山羊像点缀在草原上的一片片暗黑色和白色的灌木丛,牛羊们在安静地吃草,却看不到一个牧人的身影,好像也没看到帐篷。深蓝色的青海湖像无边的海洋一样不离不弃地陪伴着我们。
突然,我希望导游赶快睡着不再说话。果然,过了没多久,这位脸膛微黑、总是笑眯眯的高原姑娘睡着了,就在我前边的附加座上耷拉着脑袋睡着了,我能看到她露出来的小肥腰,肤色微黑,透着更加强烈健康的高原青春女性的肉体魅力。不过,我仅仅瞄了一眼,就把目光转到了车窗外。车上的旅客都睡着了,只有发动机轻微的嗡嗡声响。我凭窗眺望天边的群山、山顶的积雪,眺望浩淼的湖水,眺望蓝天悠闲的白云,它们似乎就在头顶上,伸手可摘。青藏高原的天是那样的蓝,就像青海湖的湖水那样蓝,就像用青海湖的湖水洗濯过。白云是那样的白,明净的阳光照在白云上,我只能觉得这是在梦中,一个午后安静的梦,一个清晰的、恬淡的童年的梦。我好像能够听到上天的鼾声,我终于逃出了内地狭隘逼仄的现实空间和所谓的情感空间、思想空间。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哈哈,我又在说废话了,像个小孩子一样多愁善感,小孩子们多愁善感很可爱,一个中年男人如此婆婆妈妈叽叽歪歪,别说女士们觉得悲催,他自己也应该羞愧。
我现在更想去青藏高原,想着,即便十几年过去了,即便内地到处乌烟瘴气,青藏高原的天依然像当年那样蔚蓝,青海湖的水依然像当年那样清澈,天上的白云依然像当年那样洁白,依然触手可及;然后,身体紧紧贴在在大草原上酣睡,做一个无忧无虑的梦……
然而,我却不能去,我只能在所谓经济发达的内地,为了生活、为了生活质量而活着。我计划着,等有了足够的金钱我就去青海湖边搭一顶帐篷,一个人,在那里住上一阵子。
我还是个大俗人,不过,我也有理想。理想的追求当然不是暴走,然而,今生能够抵达之处,也许就不会是天国。
不说了。我们都要放慢脚步。再说了,能逃到哪里去呢?心安即是归处,这样哄一哄自己,不也很好吗?
就此止笔吧!晚安,尊敬的方老师!
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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