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九爷
1
不是高峰期，但那个午后的车流还是异常拥堵，出租车缓缓地走走停停。依着蓝晓一贯的性子，搁以前她早烦了，指不定发了多少牢骚，没准干脆下车步行了。
但这回，蓝晓没唠叨没着急没焦躁。蓝晓心里，被造化弄人的唏嘘和悲哀填得满满的。
奶奶的何止造化弄人，简直是命运多舛好吧？蓝晓跟田世军离婚也不过三年，就出了这事儿。
三年前离婚的时候，蓝晓跟田世军放了决绝的话，蓝晓说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见你了。
当时田世军讪讪地笑笑，说没准呢。
蓝晓嗷一嗓子，保准！
当时为了断绝跟田世军可能的来往，蓝晓让田世军一次付清了闺女楚楚的抚养费。田世军日后想看楚楚只管自己去看，至少蓝晓用不着再跟他纠葛了。
当时蓝晓怎么能想到，也不过三年后，她不得不主动联系田世军，给他打了电话不说，还约了见面。
倒是田世军态度懒散，说啥事儿啊电话里不能说。
蓝晓也没多解释，说必须见面说。
又反问道，不会是现在你连跟我见个面都不敢吧？
田世军说瞧你说的，你是我闺女的妈，我想咋见咋见。
就跟蓝晓约了时间。
其实蓝晓知道，也不是电话里不能说，而是电话里说不够正式不够郑重不够严谨。
毕竟蓝晓要找田世军说的不是件小事儿。
蓝晓找田世军，是要把楚楚的抚养权转给他。这对蓝晓来说，简直就是件天大的事儿，是可以让她想一下就悲痛欲绝的事儿。
但蓝晓却还是决定了这么做。这是蓝晓反复想了好几天做的郑重决定，也是蓝晓对女儿楚楚能做的最好的选择——前阵子蓝晓老觉得身体不太舒服，咳嗽得厉害，后背莫名疼痛，去检查，片子里看到肺部长了个东西，大夫说，看形状不大好。
2
用了两三天，蓝晓才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结论，接受自己中了命运的招，在三十九岁的年纪。
但也才三十九而已，背着楚楚和所有人，蓝晓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哭得无声又爆裂。蓝晓觉得她在那个晚上大概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因为后来蓝晓再怎么难受，都掉不出眼泪来了。
眼眶都是干干的。
其实蓝晓在听到诊断结果的时候就失态了，颤抖着声音问大夫会不会弄错了？蓝晓说我从来不抽烟，工作环境也没什么污染，怎么会得这个病呢？
大夫无限同情地看着这个相貌看上去还依然年轻秀美的女人，摇摇头说现在各种病的病因太多，大环境不好，也可能有遗传原因……但诊断结果不会错。
大夫说，还是跟家人商量一下尽快住院手术，能早一天是一天，越早越好，现在医疗条件好，药物也跟得上，康复的可能性很大呢……
后面的话，蓝晓都没听。她人到中年，社会阅历丰富，智商正常，除了脾气有点儿不太好，但理智足够，知道后面那些是一个大夫的程式化表述。
蓝晓不想听了，她已经够绝望了。
但绝望也只是情绪的一种，持续了两三天后，蓝晓的思维回到现实。
事情发生了，不管她愿不愿意，命运已经在她脖子里套上了绳索，只等时间一到用力一收，她的人生就算完结了。
当然可以选择做手术，权且相信大夫的话，赶早不赶晚，打开单薄的胸腔，把肺上的坏东西切掉，在胸部留一道蜿蜒的羊肠线留下的浅色疤痕，然后一个疗程一个疗程地化疗放疗，按时服药……花空时间，精力，金钱，还有可能负债累累，去等一个未知的结果。
不，蓝晓瞬间就把这个选择否定了，她怕死，但更怕活得苟延残喘，穷困潦倒，把楚楚的人生一同拖进这种逼仄的境地。
楚楚才十三。
蓝晓从小没了父亲，母亲在她读大学时另嫁，跟着一个男人去了一百公里外的县城。蓝晓在这里，也就楚楚这么一个亲人了。她没人商量，就算有，她也不想商量。这几年身边得绝症的同事同学不是一个两个了，说出来，也不过一片愁云惨雾，没人能替代。
跟这种境况相比，死倒真不是最可怕的。
还能给楚楚留下一套正在升值的房子和银行卡里的几十万。
在绝望和泪水断流之后，蓝晓突然就想清楚了，她不要做手术，不要去承受这种曾经连旁观时都觉得悲惨的人生经历。
她会顺从命运的掠夺，把该留的都给楚楚留下。
然后让楚楚回到田世军身边。
不管怎样，田世军是楚楚的亲生父亲，以前对楚楚也贴心贴肺地疼过。即使离婚后，每周田世军都会跟楚楚见个面。
蓝晓愿意相信，血缘还是靠得住的。
3
但蓝晓想错了。也就是刚把大致情况跟田世军一说，田世军突地就瞪大眼睛，愕然道，天哪，这怎么可能，你才三十九，咋会得这病？我这一天一包烟的都没事儿……会不会医院弄错了？你知道现在医院里病人太多，没准就拿错了片子……
蓝晓打断了田世军的愕然，没错，我复查过了。
田世军神色一沉，不吭声了。
蓝晓说你把楚楚领回去，我会把房子过户到楚楚名下，银行卡也交给你，如果不出意外，够楚楚读完大学了……
田世军却突然抬起头来飞快摆了摆手，这、这、这恐怕真不行。
蓝晓一愣，为啥？田世军，你不会连亲闺女都不要吧？
田世军的眉头就紧紧蹙了起来，蹙了片刻后，田世军脑袋一低，小声说，不是钱的事儿，就算你一分钱不给我，我供楚楚念书也是应当应分的。
蓝晓说那还为啥？
田世军有些支吾，那个，她怀孕了，是双胞胎，再有俩月就生了，现在她爸妈都跟我们住一块儿呢，我就是怕楚楚过来之后受委屈，毕竟她都不熟，我工作又忙，精力有限，没准顾不上，就忽略了楚楚，你也知道的，楚楚这个年纪，青春期，比较敏感，万一有个啥差池……
蓝晓蹭就站了起来，楚楚可是你亲闺女，眼看就没妈了，你竟然还推诿，田世军你还是不是人啊！
田世军一脸尴尬，你看你，脾气还那么大，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蓝晓说我脾气大你不早知道吗？当年你不就是拿我的脾气不好当借口出轨的么？
田世军尴尬得头都快埋桌子上了，过去的事儿能不能不提了。
谁想跟你提过去？蓝晓吼道，但亲闺女你都能不要，我怎么跟你好好说？
田世军嗫嚅道，如果你真的那个……那个啥了，到时候我雇个人去照顾楚楚可以吧。
田世军你个王八蛋！蓝晓歇斯底里得吼出来这句，掉头走了。
4
回去的出租车上，蓝晓觉得虚弱透了。悲伤过了，绝望过了，愤怒过了，就剩了虚弱。她是真没想到田世军会拒绝抚养和照顾楚楚，蓝晓觉得当年田世军出轨，在外头找了人，那是一个男人花心的本性。但舐犊情深，这跟花心关系不大，再怎么，闺女他不会不要。
可田世军真就不要，而不要的原因尽然是他很快会再有两个孩子。
田世军没说，蓝晓还是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有了这俩孩子，楚楚就有些多余了……蓝晓后来特别后悔，当时她怎么就没给田世军两巴掌。
然后虚弱过，蓝晓还是得打起精神想办法，楚楚是一定要托付一个信得过、人品可靠的人，那是一个孩子，成长漫长，不光是需要钱和精力那么简单。
也就只剩自己大学同学和多年的好友苏雅了。
苏雅家境优越，在自己家公司做事，却是独身主义，一直没结婚，有点儿高傲，但心地特别好，蓝晓还记得当年在学校，苏雅曾资助过好几个同学。
结婚后蓝晓跟苏雅联系得少了些，离婚后又逐渐频繁起来。蓝晓很多次跟苏雅说，现在发现苏雅这个独身的选择其实是正确的，男人靠不住。
有一次苏雅说，可不？如果女人自己能生孩子，估计会有一半选择单身。
俩人当时还笑了半天，现在蓝晓想了想苏雅的话，可见苏雅虽然选择了独身，但对孩子也并不排斥。关键是苏雅是个内心光明磊落的女人，有担当。蓝晓觉得这种境况下她找苏雅去托孤，没准她会同意。
只要苏雅同意，蓝晓就能放心。蓝晓放心苏雅的品性，一个承诺必践的女人。
反复想了两天，蓝晓去找了苏雅。
这种事儿，蓝晓也是真的没什么别的人可以找了，蓝晓在这种境况中不得不承认，一个人活着其实是很孤单的，没有多少人可以依赖。
但蓝晓心里还是祈祷，但愿苏雅可以，但愿她有那份大情怀。
没想到苏雅的拒绝更直接，苏雅甚至都没像田世军那样表现出愕然和震惊，而是在看了蓝晓片刻后说道，都快四十岁的女人了，蓝晓，你想得也太天真了。
蓝晓一愣，苏雅，你不愿意？
苏雅一笑，这不存在我愿意不愿意，而是你这么做本身就有问题，我诚实地告诉你，千万别拿这种方式考验感情，考验人性，蓝晓，我不可能答应替你抚养楚楚，旁人也不可能答应，没有人能像亲妈那样对一个毫无血缘的孩子，即使生性善良，那对旁人来说也是一种负担，长久的负担，蓝晓，你这种想法本身就是错的。
蓝晓怔住，苏雅的话有些冷硬，但蓝晓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话来反驳，
苏雅说，人都有合理的私心，你要接受这种私心的存在。所以，对不起蓝晓，我不能答应你。这种情况，如果田世军不同意，你可以走法律程序，或者福利机构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蓝晓的心刷地就凉了。不仅凉而且惊恐，不不不，她绝不会用那种方式把楚楚推到田世军身边，那么楚楚之后的人生都将是无尽委屈，她更不会让楚楚去福利院，绝不！
5
离开苏雅的公司，蓝晓走了几步之后在街边站住了，不远处市中心医院的招牌又高又大，蓝晓站在那里抬头看了片刻，朝着医院的方向走去。
蓝晓改了主意，她不能把楚楚一个人抛给这个冷漠的世界，她要去治疗，她要好起来，她要尽可能陪楚楚多走几天，几个月，几年，她要拼尽一切，陪楚楚长大。
说不定能陪她走到上大学呢。
一个做母亲的，对世道冷了心，对人性死了心，能靠的也不外乎自己。
隔天蓝晓便办妥了住院手续，很快定下了手术时间。
蓝晓接受了公司派来照顾她的同事，这一次，蓝晓放下所有自尊，服从了命运的安排。
五个小时后，蓝晓从手术室被推回了病房，恍恍惚惚睁开眼睛，蓝晓就看到了田世军那张她这辈子都不想看到的脸。
手术很成功，田世军跟蓝晓说。
没错，是田世军，就站在蓝晓的病床边跟蓝晓说，他跟楚楚说好了，这几天楚楚由他照顾，让蓝晓安心康复。
蓝晓嘴巴动了动，麻药渐渐散去，一点点唤醒的疼痛感让蓝晓发不出声音。
已经找好了陪护。田世军又说，苏雅找的，据说是个明星陪护，你放心好了。你公司的同事我们让她先回去了。
蓝晓嘴巴又动了动，有点儿梦里的虚无感。
但依然说不出话。
然后蓝晓就看到提了两袋子日常用品的苏雅走进了病房，走到跟前朝蓝晓咧嘴一笑，康复也是个持久战，做好准备吧。
蓝晓定定看着苏雅，又看田世军。
田世军也咧嘴一笑，有脾气等好了再发。
蓝晓一眨眼，眼泪骨碌就下来了。
蓝晓突然就意识到了什么……或者，她是被田世军和苏雅合伙逼上了手术台的。
他们的拒绝，就是要断了蓝晓托付楚楚的念头，逼着她努力跟命运抗争一把，而不是一早放弃。
6
蓝晓猜对了。
那天蓝晓跟田世军一说她的病情，田世军当时差点着急得蹦起来。又听到蓝晓竟然决定放弃治疗，把楚楚托付给自己，田世军脑子飞快转了一圈，当即决定断了蓝晓这个念头。
夫妻十年，田世军太了解蓝晓了，他知道她有多要强多固执多倔强。
正如蓝晓所说，是她的性格和脾气让她和田世军之间渐渐出现摩擦，出现裂痕，终究没能弥合上。田世军后来碰到了一个温柔体贴的女子，没管住自己，出了轨。
田世军知道他是犯了错。但说到底，男女关系是件复杂的事情。
出轨，跟蓝晓离婚，为此背负上一个不好的名儿，田世军没后悔。他在另一个女人那里得到了一直想要的生活，缓慢，温软，不急不躁，不锋利也不固执。
但不管怎样，他不是个恶人。跟蓝晓夫妻十年，即便不爱了，也有一份情意在。毕竟蓝晓曾经是他的妻子，是他女儿的妈妈。
老婆怀了双胞胎是真，岳父岳母一大家子也是真。可是他心里，楚楚和即将到来的孩子都是一样的。如果蓝晓只是单纯把楚楚交给他，他会尽到一个父亲最好的心意。
但蓝晓是要把楚楚给他，自己去等待死亡。
田世军不能接受这一点儿，田世军不能接受蓝晓在三十九岁的年纪就离去。
他要蓝晓活着，哪怕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所以他拒绝接受蓝晓的托付。如此，楚楚无人照看和疼爱，蓝晓只能拼尽全力地活下去——田世军连蓝晓会去找苏雅都想到了，提前给苏雅打了电话，让苏雅别因为心软和难过接受蓝晓的托付。
他要让蓝晓没其他路可走，除了活下去自己照顾楚楚。
蓝晓也果然没其他路可走，除了活下去。蓝晓在沉沉一觉中醒来后想明白了一切，不仅想明白了生命，还想明白了人性的某些东西，想明白了男女情感。
她从小父爱缺失，母亲又在她成年后离开，因而自小敏感要强，因为倔强固执，不服软，不服输，眼里揉不得沙子，当年察觉到田世军出轨的苗头，二话没说把他扫地出门，给他贴上一个渣男的标签。
只怪自己遇人不淑，田世军为人不良。
一分钟都没自我反省过。
但现在她知道了，有些东西并不是非黑即白；有些情感，并不是非爱即恨。就像苏雅所说，允许人私心的存在，才是自己的不自私。
蓝晓觉得这沉重一刀，不仅切掉了病灶，也切掉了她的固执和偏执。以后她不仅要拼劲全力活着，还要活得包容活得缓和活得理解和知足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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