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上的一个“巧合”引起了我的好奇:每次教《归园田居》时都会有几个学生将“狗吠深巷中”背成“犬吠深巷中”。试着问他们错误的原因,他们说:“狗”和“犬”意思没有区别,背犬吠感觉舒服一些,于是就这么背了。这个现象引起我的思考:狗吠和犬吠到底有没有区别?如果没有区别,那么结论就简单了,这只是陶渊明的个人偏好,写诗的时候信手而成。但是答案真的那么简单吗?从《古诗文网》搜检“犬吠”,共找到98篇古诗文,而搜检“狗吠”则只有区区三条。这样巨大的对比使我们不得不考虑另外一种可能性?“狗吠”会不会是陶渊明有意为之?如果是有意为之,驱使陶渊明这样做的原因有哪些?经过思考,我梳理出如下几种可能性。
一、从字义训诂的角度来看。
“狗”和“犬”在今天看来已经没有区别,但是细细推敲,二者还是有明显区别。《尔雅·释畜》是这样定义狗的:“未成豪,狗。”郝懿行《尔雅义疏》给了更清晰的解释:“狗,犬通名,若对文则大者名犬,小者名狗。”犬是长成的大型犬,狗则是未长成的小狗。这两个字哪一个更符合《归园田居》的意境呢?诗人从自己厌恶的官场中摆脱出来,终于回到自己向往已久的田园之中,于是以欣欣之笔,赞美自己居所一带的风光:土地,草房;榆柳,桃李;村庄,炊烟;狗吠,鸡鸣。这些平平常常的事物,构成了一幅恬静幽美、清新喜人的图画。如果在这恬静的图画中插入一阵阵大型犬凶猛的叫声,实在是大煞风景;反之,小狗可爱的叫声与整体风格则是协调一致的。从这个角度看“狗吠”优于“犬吠”。
二、从陶渊明诗文的风格追求来看
陶渊明的诗以平和冲淡为艺术风格,其语言的真切自然、通俗朴质最为后世诗人津津乐道。但是在陶渊明所处的时代里,他的这种风格却是不被接受的。钟嵘的《诗品》这样评价陶诗:“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颜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邪!”可见,当时诗坛是将陶渊明的风格讥笑为“乡巴佬语言(田家语)”的。当时诗坛推崇的是辞彩之美,流行的是谢灵运式的“鲜丽精工”和颜延之式的“错彩镂金”。
陶渊明并不是不知道当世的审美取向,但正如他自己所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通脱放达、任性自然是他的天性,于是质朴通俗的语言就成了他的自觉选择。其它诗人在选择字眼时或许会回避俗字,这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语言洁癖”,在“犬”和“狗”之间,他们选择较为文雅的“犬”,而刻意回避粗鄙的“狗”。因此,同样是写山水田园之乐李白写下了“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访戴天山道士不遇》);诗僧皎然写下了“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寻陆鸿渐不遇》);陆游在《幽居》中选择了:“喔喔鸡鸣树,狺狺犬吠篱。谋生已过足,富贵亦何为?”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中选择了:“鸡飞过篱犬吠窦,知有行商来买茶。”那些将“狗吠”错背成“犬吠”的学生,可能也是出于同样的潜意识。
但陶渊明却没有这种负担,他尽可以将被当时人鄙视的“田家语”入诗,将稍显鄙俗的“狗”字入诗。因为他向往的是淡泊闲适的人生,他要表达的是属于自己真性情,而非矫揉造作之情,他需要的是,也只能是这种纯净的、不经雕琢的语言。于是他这种近乎口语、不避俗字的语言和他发乎自然、流露天真的情感天衣无缝地融合起来,开创了中国文学上“冲淡之美”这一新的诗歌审美类型。从这个角度看,陶渊明用“狗吠”而非“犬吠”或许是有意为之,他就是要用这样一个稍显鄙俗的字来彰显自己与当世繁缛典雅诗风的对立。因为他相信自己用通俗文字书写的真性情本就是合乎为文至道的。
三、从“狗吠”一词的语源和陶渊明的思想倾向来看
很多文章解读“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时都将其和《桃花源记》中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一句联系起来,并且进一步将老子“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第八十章》)视为本句的语源。如果这个说法成立,那么“犬吠深巷中”就更加符合逻辑,“狗吠深巷中”则是一种偶然。
这种说法自有其合理之处。在一般人心目中,陶渊明就是一个远离浑浊的官场、寄情田园、洒脱清高的隐士。《归园田居》表现的也是一种逃避世俗、回归内心的乐趣。他在诗中也的确展示了“物我一体”“委运任化”的道家至境。但是如果我们就此认为陶渊明是道家信徒,那就未免失之于简单了。陶渊明是隐士,但隐士可以是道家,同样可以是儒者,儒家和道家本就是有交集的。孔子自己也曾经说过:“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可见夫子也有回归自然、回归自我的一面。面对曾皙“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人生态度,他也会由衷的喟叹:“吾与点也。”(《论语·先进》)面对肮脏的官场,如何在义与利之间进行选择?孔子的答案是:“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晋书·陶潜传》),陶渊明不是正在践行孔子所说的“君子固穷”?有鉴于此,罗宗强先生更是明确地将“儒家”看成陶渊明的思想底色:“陶的思想实质属儒家。他信守的是儒家的道德准则,最主要的是一片仁心于安于贫穷。”(《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第352页)
安贫乐道(儒)与崇尚自然(道),是陶渊明思考人生得出的两个主要结论,也是他人生的两大精神支柱。他一生在儒道两家中自由出入,对两家的经典相当熟稔,两家的经典都有可能进入他的诗歌世界。所以当他表达“鸡鸣狗(犬)吠”这个意思时,他可能会不自觉化用老子的“鸡犬之声相闻”,也可能自然联想到孟子的“鸡鸣狗吠之声相闻,而达乎四境”(《孟子·公孙丑上》)。相比之下,《孟子》中的语句与《归园田居》更为接近,成为其语源的可能性也更大。更重要的是,以儒家为底色的世界观或许会在下意识中驱使他使用更具儒家色彩的“狗吠”一词。
【参考文献】
[1] 徐声扬.试说“田家语”入陶诗 [J].《九江师专学报》,1996(03):10-15
[2] 杨 燕.陶渊明在儒家道统中的地位新论——对《桃花源记》主旨的一种剖析[J].《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04):143-147
[3] 罗宗强.《玄学于魏晋士人心态.陶渊明:玄学世界观的一个句号》[M].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342-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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