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先生除了打毛线衣之外,还用机器继衣裳,剪裁了许多件海婴的内衫裤在窗下缝。
因此许先生对自己忽略了,每天上下楼跑着,所穿的衣裳都是旧的,次数洗得太多,纽扣都洗脱了,也磨破了,都是几年前的旧衣裳,春天时许先生穿了一个紫红宁绸袍子,那料子是海婴在婴孩时候别人送给海婴做放子的礼物。做被子,许先生说很可情,就拣起来做一件袍子。正说着,海婴来了,许先生使眼神,且不要提到,若提到海婴又要麻烦起来了,一要说是他的,他就要要。
许先生冬天穿一双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时还穿着。
有一次我和许先生在小花园里拍一张照片,许先生说她的纽扣掉了,还拉着我站在她前边遮着她。
许先生买东西也总是到便宜的店铺去买,再不然,到减价的地方去买。
处处俭省,把俭省下来的钱,都印了书和印了画。
现在许先生在窗下缝着衣裳,机器声格哒格哒的,震着玻璃门有些颤抖。
窗外的黄昏,窗内许先生低着的头,楼上鲁迅先生的咳嗽声,都搅混在一起了,重续着、埋藏着力量。在痛苦中,在悲哀中,一种对于生的强烈的愿望站得和强烈的火焰那样坚定。
许先生的手指把捉了在缝的那张布片.头有时随着机器的力量低沉了一两下。
许先生的面容是宁静的、庄严的、没有恐惧的,她坦荡的在使用着机器。
海婴在玩着一大堆黄色的小药瓶,,用一个纸盒子盛着,端起束楼上楼下地跑。向着阳光照是金色的,平放着是咖啡色的,他招集了小朋友来,他向他们展览,向他们夸耀,这种玩艺只有他有而别人不能有。他说:
“这是爸爸打药针的药瓶,你们有吗?”
别人不能有,于是他拍着手骄傲地呼叫起来。
许先生一边招呼着他,不叫他喊,一边下楼来了。
“周先生好了些?”
见了许先生大家都是这样问的。
“还是那样子,”许先生说,随手抓起一个海婴的药瓶来。“这不是么,这许多瓶子,每天打针,药瓶也积了一大堆。”
许先生一拿起那药瓶,海婴上来就要过去,很宝贵地赶快把那小瓶摆到纸盒里。
在长桌上摆着许先生自己亲手做的蒙着茶壶的棉罩子,从那蓝缎子的花罩下拿着茶壶倒着茶。
楼上楼下都是静的了,只有海婴快活的和小朋友们的吵嚷躲在太阳里跳荡。
海婴每晚临睡时必向爸爸妈妈说:“明朝会!”
有一天他站在上三楼去的楼梯口上喊着:
“爸爸,明朝会! ”鲁迅先生那时正病的沉重,喉咙里边似乎有痰,那回答的声音很小,海婴没有听到,于是他又喊:
”爸爸,明朝会!”他等等、听不到回答的声音,他就大声地连串地喊起来:
“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
他的保姆在前边往楼上拖他,说是爸爸睡下了,不要喊了。
可是他怎么能够听呢,仍旧喊。
这时鲁迅先生说“明朝会”,,还没有设出来喉咙里边就象有东西在那里堵塞着、声音无论如何放不大。到后来,鲁迅先生挣扎着把头拾起来才很大声地说出:
“明朝会,明朝会。”
说完了就咳嗽起来。
许先生被惊动得从楼下跑来了,不住地训斥着海婴。
海婴一边哭着一边上楼去了,嘴里唠叨着:
“爸爸是个聋人哪!”
鲁迅先生没有听到海婴的话,还在那里咳嗽着。
鲁迅先生在四月里,曾经好了一点,有一天下楼去赴一个约会,把衣裳穿的整整齐齐,手下夹着黑花布包袱,戴起帽子来,出门就走。
许先生在楼下正陪客人,看鲁迅先生下来了,赶快说:“走不得吧,还是坐车子去吧。”
鲁迅先生说:
“不要紧,走得动的。
许先生再加以劝说,又去拿零钱给鲁迅先生带着。
鲁迅先生说不要不要,坚决地走了。
“鲁迅先生的脾气很刚强。”
许先生无可奈何的,只说了这一句。
鲁迅先生晚上回来,热度增高了。
鲁迅先生说:
“坐车子实在麻烦,没有几步路,一走就到。还有,好久不出去,愿意走......动一动就出毛病......还是动不得......
病压服着鲁迅先生又躺下了。
七月里,鲁迅先生又好些。
药每天吃,记温度的表格照例没每天好几次在那里画,老医生还是照常地来,说鲁迅先生就要好起来了。说肺部的菌已经停止了一大半,肋膜也好了。
客人来差不多都要到楼上来拜望拜望。鲁迅先生带着久病初愈的心情,又谈起话来,披了一张毛巾子坐在躺椅上,纸烟又拿在手里了,又谈翻译,又谈某刊物。
一个月没有上楼去,忽然上楼还有些心不安,我一进卧室的门,觉得站也没地方站,坐也不知坐在哪里。
许先生让我吃茶,我就依着桌子边站着。好象没有看见那茶杯似的。
鲁迅先生大概看出我的不安来了,便说:
“人瘦了,这样瘦是不成的,要多吃点。”
鲁迅先生又在说玩笑话了。
“多吃就胖了,那么周先生为什么不多吃点?”
鲁迅先生听了这话就笑了.笑声是明朗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