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落雪的季节,湿冷湿冷的空气氤氲着,狭窄的街道留不住行色匆匆的路人,我每天天不亮就要沿着这条短街从这头走到那头,街边老旧的木门把一屋子的橙光压成细瘦的一缕,也就是这丝丝缕缕的光亮拼凑出一个让我不再感到孤单的小太阳。
傍晚时分,矮房上升起袅袅炊烟,我似乎都能想象得到,彼时,灶膛里的火烧的最旺,火苗噼里啪啦舔舐着锅底,放学的孩子围着灶台叽叽喳喳,偷尝刚出锅的晚饭,被母亲嗔怪的同时挨了一巴掌。当然它们都和我无关,我一度认为我和这条老街格格不入,直到有一天,我打街上走过,悄悄钻入我鼻孔的熬猪油渣的香气,瞬间缩短了我和这条街由陌生到熟悉的距离。
记忆深处,每逢落雪,母亲什么活也干不了的时候,她也会起个大早,从黑沉沉的大木箱子里取出往年存下的腊肉,这些腊肉从二师兄的身上分割下来就被抹上粗盐,经过几天的盐渍,挂在火炉上方烟熏,在经历上刀山下火海的酷刑之后,方显红艳艳、油亮亮的英雄本色。母亲一只手提着腊肉走到厨房光亮的地方,确定是自己想要的那种肥嘟嘟的材质才会喊我点燃火炉里事先准备好的黄豆秸秆,这些腊肉还要经历面目全非前的最后一次炙烤。
当暗红的皮肤上没有肉眼可见的毛发,油亮的猪皮被烧的薄薄的开始卷翘并散发着焦香时,将它整个投入盛水的盆中,呲啦,油花一圈圈散开,去时满身污秽,归来美人出浴。清理好的腊肉晾干表皮的水分,切成薄厚适中的片片,投进烧热的水中,撒上一撮花椒,几片姜,大火煮,中火熬,小火炼,直到肉片轻轻一掰就碎,猪油渣熬好了。晾凉后的猪油凝结成白色的奶油一样的一整块,炒菜时加上一点,味道很醇厚。
母亲会把猪油渣装进那个有着双鱼形耳朵的米色坛子里,盖上盖子,做油饼的时候取一些,不然时间久了,就会变味,听她说这个坛子比我的年龄都大,原本有一双的,现在只留下这一只了。母亲陪在身边的日子从我小学四年级就戛然而止了,那一年刚过完元宵节,母亲就跟随亲戚去了很远的外省打工,临行的前一天母亲一大早起来开始熬猪油渣,我破例没有给她打下手,我不想让她去,在此之前我把能搬来的救兵都搬来了,舅舅,外婆,外公,他们都最疼我了,可他们都没能帮我留下母亲。
外公粗砺的手掌试图擦掉我止不住溢出的眼泪,可越擦越多,他塞给我十块钱,大概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可我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最后那粘着眼泪鼻涕被捏的皱皱巴巴的十元钱又回到了外公的口袋里。似乎潜意识里我固执的认为拿了那十元钱就改变不了母亲要离开的事实,实际上我有声无声的抗争都是徒劳。抗争无果,我躲了起来,厨房墙边靠着一架木梯,沿着木梯上到二楼是储藏室,堆放着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物件,我就将自己瘦小的身体藏了进去。周围安静极了,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与空气相撞再被吸进鼻腔里,如此反反复复,不知道过了多久,瓷坛开盖特有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安静,接着是密密麻麻的剁的细碎的梆梆声,我知道母亲要做油饼了,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徐徐展开。
温水和面,面里要打两个鸡蛋,面醒十分钟,醒面的功夫可以准备做汤的食材。面皮轻轻擀开,抹上一层菜籽油,少量盐和花椒面儿,再将剁碎的猪油渣均匀抹在面皮上,喜欢吃葱的可以撒上一些葱花点缀,也可以增加口感。第二道工序将面皮卷起,一头向内弯折,卷成一个圆状,再轻轻擀开,力道不能太大,否则油饼就不会有层次。最后一步,锅烧热,放进面饼,在锅内打转,正反翻面,多次循环,直到两面金黄方可出锅。
每次母亲做油饼都由我坐在灶前烧火,火太大面饼会焦要挨骂,火太小,面饼断生味同嚼蜡也要挨骂,只有火候恰当,烙出来的油饼才会表皮脆,内里煊软,层次分明,咬上一口,美哉美哉。那天母亲烙了好几张油饼,做的南瓜汤。油饼我一口没吃,只喝了一碗南瓜汤。天还没黑,便早早的睡下了。第二天天还没怎么亮,坐上那唯一的一班车,母亲去了远方,我一个人窝在厨房的角落里,嚼着冷冷的油饼,边吃边默默地流泪,生平第一次对一直依恋的母亲心生恨意。
小学毕业,我也结束了留守生活,母亲回到了身边,可有些东西已经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并且不可逆转,在这两年时间里缺乏母亲的悉心照料,我成了真正的野孩子,饥一顿饱一顿,饿的时候还是最想念母亲做的油饼。正在长身体的年纪,由于长期缺乏营养,导致我没能够到一米六的天花板。处在叛逆期,缺乏关爱,性格也变得孤僻,古怪。
在后来的日子里,上中学,上大学,工作,直到现在母亲再没离开过家乡,可我却离母亲越来越远。长大后我明白了母亲当时的不容易,心底的恨意早已消失殆尽,也在默默努力,让我的孩子不要重复我童年时期留守儿童的经历。一张油饼,承载着我对童年特殊的回忆,可我却怎么也做不出相同的味道,大概,妈妈的味道无法复制,妈妈的爱也无法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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