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父为天,母为地,人之常情是对父母的
1深切思念
记得儿时村后有一条小河,那儿水草肥美,绿树环绕,是鱼儿的乐园,鸟儿的天堂,更是小伙伴儿捉鱼逮鸟,爬树戏水的好去处。
几经沧桑,这里没有了小桥流水和鸟语花香,取而代之的是满目荒沙和凄凄衰草。
父母的坟茔坐落于此,一柸黄土,几株枯树,偶尔有一两声昏鸦的鸣叫,更映衬出令人心酸的悲凉气氛。
父亲去世时,这里早已被村里“革命委员会”划为“公墓”,可是在殡殓时又无人问津,于是乡亲们就杂乱无章的乱埋一气,这片土地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乱葬岗,老人家“有福”,很自然的在此入土为安了;母亲则因为去世得早,是从老坟迁到新坟,又从新坟迁到这儿,才与父亲团聚的。
我在外地教书,难得回家几次,但每逢应该祭奠的日子,我大概都要赶回来,上坟燎草,以解心愿,儿女们则是被我拉回来的,内心肯定不太情愿,理由也有许多……
夫子曰“逝者如斯”,长江前浪推后浪,随着时光的流逝,历史的变迁,上一代人正在逐渐地被下一代人遗忘,这也是客观规律,就连父母占据的这方寸田土,随着土地资源的日益匮乏,也说不定在哪一天就要还给后世子孙去耕耘了。他们将在这尘世间消逝的无影无踪,我的一点儿怀念之情,也只能作为心祭了。
又总有些不甘心,愿意把对他们的情感用笔记载下来,了却自己的一桩心愿,也给后世子孙留下对这代人的一点儿回忆。
古人云“文以人传,人以文传”。在我的心目中,父母尽管崇高,但他们毕竟是黎民百姓,我的文章靠他们的名气传下去,其可能性几乎没有;那么,能否靠我的文章而使父母流芳千古呢?恐怕他们也没有如此荫福,希望也就更为渺茫。
车轱辘话一出,顿感愧对鲁迅先生,似有“画虎不成反类犬”之嫌,可见我不是写文章的材料,更不敢枉攀先生。父母更不是阿“q”,我只是有点儿“哀其不幸”绝对没有“怒其不争”之意。
2一张照片
我的父母为儿女的衣食忙碌终生,没留下设么遗产。我唯一见到的是一件裘皮大衣,那是用手指肚大小的裘皮(老鹰腿腋处的一点儿皮),通过精密的手工连缀起来的,看到它以后,我真正理解了“集腋成裘”这个成语的含义,只可惜多年不用,保管不善,虫咬鼠嗑已成废品,是我把它丢出去的。
现在能够找到并保存下来的,只有一张老照片。照片是父母和大哥的合影,它本身呈栗子色,古色古香,再加上年代确已久远,在我的心目中可以算得上是一件文物了。
据父亲自己说,照片摄于天津解放以后,那时候他的制帽作坊摆脱了洋人奴役,实现了公私合营,设备更新,规模扩大,正式更名为“红星制帽厂”,留影是为了庆贺。
照片上的父亲,长袍马褂,戴一顶礼帽,气宇轩昂,尽管目光威严而又深邃,仍然掩盖不了眉宇间那春风得意的神态。这是他老人家在我心目中留下的最为光彩的瞬间了。
照片上的母亲,身着旗袍,高挽发髻,温尔文雅,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透露着贤惠与慈祥。从气质上看,是一付大家闺秀的样子,从而也掩盖了她的贫寒出身。
父母分别正襟危坐于太师椅上,两把椅子中间是一张八仙桌,桌子前边,也就是在照片的中心位置,大哥一两岁的样子,佩戴着长命百岁的金锁,手中牵着一只仔细分辨可以看出是道具或玩具,又足可以以假乱真,威猛异常的大狼狗。
不知这张照片除了为了表示庆贺,还有无其他含义,父亲没说,也就在我童年的记忆留下一个疑点儿。这张照片,在“革命”的年代,绝对不可以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它所反映的内容与当时“红灯记”“杨白劳”的描述是格格不入的。因此我把它秘密的藏了起来,它也因此被保留到现在。
现在看到这张照片,听到过的和亲身经历的父母的往事便一件件呈现在面前。
天篇:天,高远深邃,承载着厚重的历史,是一本常翻常新的书
3出身疑点
父亲出生于1912年,当时的中国正处于多灾多难的时期,据父亲自己说,他在村里读过私塾(可能就是跟着赵五先生吧),在十三岁还未成年的时候(爷爷张大群去世),他就踏入了遍是洋人租借地的天津卫,进入一家制帽作坊开始了他的学徒生涯。
不大清楚,父亲何以从学徒成为掌柜,并且在天津有了一套说得过去的私人住宅,娶妻生子,还让几位同乡做了自己的学徒或是工人。因此,从阶级划分上说,他究竟是属于无产阶级还是资产阶级,至今我也闹不清楚。
在父亲开始他的田园生活之后,我见过他的几位徒弟,有官有民,但是不管职位高低,每年都有从老远的地方来看望他的,父亲一般都是以茶待客,师徒们谈笑风生,亲密无间,我也没有看出阶级划分的痕迹,尤其是本村的张文魁和张志学两个徒弟,他们之间的来往就更加密切,无论我们家有什么事情,这两个人都跑在头里。
但是,有一点儿是可以肯定的,父亲的学徒生涯是出类拔萃的。直到多年以后,我还见到他在学徒时期的一摞笔记和整理的规规矩矩的制帽操作工艺流程和各种类型帽子的裁剪图案。这可以作为父亲刻苦学习和勤奋工作的见证。
这种情况,放到今天也不足为奇,打工仔成为富翁,学徒工成为老板的也大有人在。
父亲有一绰号“张大帅”,我经常听到有人这样叫他,但不知这绰号是从何而来,又有什么根据,只觉得这里面没有贬义,倒是与老人家的气质相符,听起来也蛮威风的。
4踏入农门
父亲早年离开土地,却有着深厚的土地情结。在我离开学校学做农活的时候,对他强键的体魄,娴熟的农业技术,简直是叹为观止。他乐于终日劳作,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耕、耩、锄、耙、驶车、打场样样都是行家里手。
老人家有一套理论“地是黄金板,人勤地不懒”“人要哄(糊弄)地皮,地哄人肚皮”,还有“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等等一大套治家格言,经常把我们这些想偷懒的孩子们说的无言以对。不过这些理论,他不是放在口头上说说而已,而是身体力行,自己首先做到的。
听母亲说,土地改革开始,在家没有土地的父亲,对党的土地改革政策非常拥护,为了分得一份田地,把已经在天津生活的母亲送回家来。这可能就是他与生俱来的土地情结,总认为人要生活,从根本上说,主要是依靠土地。
大跃进年代,他看到母亲在家种地的艰难,也是为了真正的在土地上扎根,又把已经在天津参加工作的大哥送回家乡。
三年自然灾害,他亲眼目睹了人被活活饿死的惨状,更加认识了“民以食为天”的重要性,他不相信一方水土养活不了一方人。他服从国家当时减少工业人口的的号召,抛开多年从事的工作和自己置办的家业,自愿申请回乡务农。
当时我已经懂事了,还亲眼看到他和张文魁一起商量回家务农的事。当然,那时候家庭困难,温饱问题没有解决,父亲看到回家务农国家给的一部分安家费,正好用来解决无米之炊,这也是一个巨大的吸引力。
就这样,父亲在外闯荡半生,以年过半百的高龄,面朝黄土背朝天,与犁锄为伴,以至终年。
在与土地厮守的过程中,父亲总是格外兴奋,显示出他特有的对土地的执着和热恋,在人们欲“跳出农门”而不得的年代,他却自愿踏入农门,不知是哪一组遗传基因促使他做出这一选择,亲友们为他疑惑,惋惜;而他自己则乐于此道,始终没有后悔过。
5陈年老账
在父亲漫长的岁月中,他的事情是非常多的,没法一一记载,印象最深的有那么几件。
对于自己的子女,他的要求是相当严格的,小时候,我对他非常敬畏,就是证明。但是,老人家也不乏舐犊之情,记得我考入县中那年,父亲很是高兴,亲自送我上学,一路上对我讲了很多,从过去到未来,从国内到国外,从科技进步谈到经济发展,一篇宏论讲的我心服口服。就是现在回想起来,他的理论仍然具有价值,足见老人家的远见卓识。
我被他的思路折服,就以这次谈话为内容,写了一篇《升学第一天》的作文,由于感情真挚,说理深刻,被老师作为范文在班里宣读。从那次起,提高了我的写作兴趣,再也没有在写文章上犯过难,还总想标新立异,比别人写得好一些。
由于父亲的毛笔字不错,粗通文墨,算得上村里的半拉秀才,逢年过节給乡亲们编个对联,婚丧嫁娶管管事情,在生产队的纸盒厂做过会计,后来又在清凉店的面粉厂当过几年会计。他有一大摞账簿和单据,放了多年,家里空间又小,我们几次要给他处理,他都不让,说是“做过的事情,总要有个交代”。我觉得,这正体现了他对人性的坚守。
父亲为人处世,豁达大度,他给予人的很多,却没有为个人私利去争的时候,包括他在天津奋斗了大半生的家产,都送给了他的亲戚朋友。
父亲深得乡亲们的敬仰,做儿女的不仅从中学到了做人的道理,也作为遗产继承了由此带来的乡亲们对我们的尊重。
6江湖之远
老人家有一嗜好——看书。直到暮年而不改,老花镜也不知用坏了几幅,看过之后还要在我们面前发表他自己的看法。
老人家有一习惯——论事。尤其是对于国家大事,“不在其位,也谋其政”。
这些事情看得多了,也就司空见惯。有一次,我有意识的问他“平头百姓,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沉吟片刻,好像是对我,又好像是自言自语,非常认真的说出一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当时的我,还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我作为听众,在他有意无意,言简意赅的分析评论中,懂得了历史,了解了社会,也知道了父亲还是一个有思想,有见地的人。
不敢和彭大将军这样的大人物相提并论,但父亲在“引蛇出洞”的反右斗争时期,确实有过“出洞”的经历。他看到母亲拖儿带女,着实不易,从亲身感受出发,为农民叫苦喊冤,给上级部门上书了一份减轻农民负担的“万言书”。这一次,父亲没有被打成右派,恐怕是沾了人缘好的光,也沾了人轻言微的光。
还有一次,是我亲身经历的。当时正是“三忠于,四无限”的时候,父亲说“这样的政治活动是不正常的”。好家伙“一语惊人”,这句话和当时的形势是多么相悖啊,他被我好一顿劝说,才答应在大庭广众面前注意“检点”自己的言行。
再一件事是,父亲回乡以后,虽然年事已高,仍然雄心不减,他为了解决家庭的温饱问题,除了参加生产队的生产活动以外,还自己喂猪,养羊,开荒,甚至从生产队纸盒厂领来一些活,搞起了家庭副业,家中的生活也因此有了一点儿起色。
好景不长,一场“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父亲的苦心经营荡然无存。为了吃饭的小锅,父亲又险些遭到磨难。我为此感到泄气,他自己倒是看得开,认为事物的发展需要一个过程。
这些经历对于父亲个人来说,是人生大事,但对于整个国家和民族来说,又是“沧海一粟”,不足挂齿的。
7泾渭分明
和父亲一起去天津学徒的还有他的盟弟,两人同年同乡,一同出门在外,关系十分密切。
在父亲“上书”那次,盟兄弟之间产生了隔阂,原因是盟弟出面对他“上书”的事情进行检举揭发,好在最后也没造成什么后果。父亲对此不太介意,认为充其量是个认识问题,不应涉及双方的关系,盟弟则是深感愧疚,多次道歉,好像是做了多大的错事。为此,父亲嘱咐母亲要加强两家的联系,盟弟这样做,是出于公心,就是错了,也应该原谅他。在父亲回乡时又把一部分资产送给他们家。
父亲这一胸襟感动了这位盟弟的公子,爷俩又成为忘年之交。不料这位公子官运亨通,从县长一直做到行署专员,尽管官做大了,仍然断不了带着礼物来看他这位盟大爷,两个人的感情越来越深。
后来,我的弟弟和弟妹打算从泊镇邮电局调回本地,好长时间都没办成。弟弟打算让父亲给这位当官的哥哥说情,满想着只要父亲亲自出马,这是小事一桩。哪知父亲了解事情的原委以后,一口回绝“找别人我不管,找他不行,公家的人,办个人的私事,没有这个道理。”
好家伙,这不啻又是一“警世通言”,吓的弟弟没敢再言语。
为公为私,也算得上泾渭分明。
事过境迁,父亲明显的衰老了,灰白的鬓发,满脸的褶皱,浑浊的目光,微微弯曲的脊背,因长年劳作而染就的一身古铜肤色。他站在田野里,被夕阳一照,嘿!简直就是一个那个时代农民形象的立体雕塑!也在我心中留下一个巨大的“?”,老人家在问谁?问什么?
屈老夫子用笔把他的“问”写进文章里,父亲则用身躯把“问”写在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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