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也问过游清玄同样的问题,而游清玄对外只称自己是留恋人界,贪享荣华。
实则是阎浮世人皆有其苦,这才让他凭着通天彻地的修为不断游历江湖,平天下不平之事,顺万民不顺之心,惩恶扬善,始终保有少年人的凌云壮志。
白长爻看着他一派救世主的腔调,不觉噗呲笑道:“你堂堂道门天尊,竟学那佛门的高僧大德做甚,我可不要随你入地狱。”
游清玄在爱人和家人面前,清高孤傲的本性才会尽数收敛,转而调笑道:“清玄仙子,不知此话怎讲?”
白长爻倚在他怀里,俨然就是一对神仙眷侣,幸福之色溢于言表:“佛家不是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么,你在人界修持大德,不渡尽阎浮众生,誓不飞升成仙,可不是和那地藏王菩萨一样,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么?”
游清玄连连点头,笑说:“有理有理,怪道玄门正宗都称你为妖女,只此一句话便将人界比作地狱了。
如此世道,群魔乱舞,正好印证佛教的末法时代,天地大劫将至,也合该是天数让我们这对正邪妖孽去颠倒阴阳,逆天改命了…”
白长爻那时并不明白何为天地大劫,紧着挠痒追问,游清玄则笑说下界红尘其实就是一个试炼场。
凡人在六道中轮回,均是为了借假修真,以求超脱,但中间总会生出许多业力纠缠,若要脱去自身劫难,就必须了却因果,清除业障。
然世间凡夫沉沦红尘,迷误一生,为足欲求而生各般有违天道人伦之事。
致使人界怨念横生,阴浊之气愈来愈盛,因果业障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到最后唯有行快刀斩乱麻之策,以杀止杀,天地重启,此即为大杀劫。
不论是个人家族,还是历朝历代乃至四大部洲的兴衰更迭,万事万物都有其气数。
气数一尽,便要重开天地,另起生机。
那时候即是大杀劫亦是大机缘,三界天地、人、妖、仙、魔、佛等生灵,一切平等,皆可抢夺天地造化,仙人堕入轮回,妖魔登天成仙成神,亦不足为奇。
自己推衍天道变化,奈何法力有限,不能穷极一切,只模糊知道一些天机,教她凡事依从便是。
倘若天机有变,自己把控不住,那也是自身有此一劫,待在劫中渡过,自会涅槃新生,证悟大道。
白长爻本是玄门正宗口中精灵古怪,颠倒众生的狐媚妖女,如何会不明东宫瑾的三咸其口。
但记九玄真人之言于心,不论他所为有多么荒诞不经,俱是默默接受,亦如白蕊信任神仙哥哥之言:他自有大神通,所行必有其理,我等凡人不能了悟罢了。
“世人求仙问道,所求者或是长生,或是神通术法,又或是想要去到更高处见见天外天的广阔无垠,说到底还是以精神欲望代替物质欲望,执念于所求之道,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执念呢。”
东宫瑾自说自话,正见白长爻拽着手铃蝶衣兀自发呆,猛然间数道绿芒自外界激射进来,当即捏了一手道门太清辟邪咒印。
清光一照,那数道妖气便在半空中被驱散,逐渐蒸发为一团齑粉。
“嘿嘿嘿,正愁无法向两位大王交差,没成想这狐穴内还有漏网之鱼,速速出来就擒,免得受那皮肉之苦…”
白蕊寻声向外看去,不由贴在白长爻身后,骇然道:“妖…妖怪…”
但见洞穴十丈开外,由下而上,悠悠浮现出一人首猴身,反踵一足的怪物。
那怪物毛发漆黑,獠牙相错,鼻孔外翻,且不断变幻着颜色,身长不足五尺,单那反踵一足便有四尺来长,而两臂却有七尺,垂在足下摇摆不定,诡异到了极点。
难怪连白蕊这般胆肥的孩子见了也生惧色,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精怪。
“是山魈…”
白长爻回神一看,作为本土妖类,自然知道此乃是远古大山精气所化的山精山魈。
此山有五峰相连在一脉上,正应人手五指,最矮者为少商峰,紧连商阳峰,依次为中冲,关冲,少冲峰。
而青丘山便为最高主峰中冲峰,方才殃及无辜的镇山猿和云中鹤则居住在相邻的商阳峰和关冲峰之上。
另外少商峰和少冲峰本为有苏和涂山狐族的领地,但各自不安寂寞,族人纷纷出走,南下南瞻部洲,另寻出路。
唯有青丘狐族不愿离开故土,将希望寄托在异种骨狐,白长爻身上。
少商峰和少冲峰一空,无处落足的山魈们便趁虚而入,占领了两处洞天。
它们借此先天宝地修行,却也小有所成,虽说修为不深,但都自忖对付一干法力浅薄的狐族余孽,绰绰有余。
那山魈漂浮于洞穴外,见到东宫瑾的模样不由一愣,随后高举猿臂,哇呀呀乱跳乱叫,显得异常惊怖,便如见鬼一般可怕道:“是人族修士,孩儿们,这群骚狐狸找帮手复仇来了,好恐怖的人族,大家快逃啊…”
话音刚落,便见得大大小小的山魈漂浮过来,且面貌一致,独高矮胖瘦不一。
这些山魈越聚越多,足有上百来只,乌压压围堵在洞穴外,纷纷带着猎奇的神色,向里看来,一边看还一边指手画脚,似是在讨论着什么。
“好丑陋的人族啊,怎么长这样,连牙都没有,还多了一只脚…”
“里边还有一个小的,太吓妖了,这是公是母,怎么都一个模样,分不出来啊…”
“呕…受不了,长的好恶心,我快看吐了,念力攻击,定是念力攻击,人族好强,快逃…”
白蕊听它们叽里咕噜乱说一通,居然反客为主,还有妖怕人的道理,倒是天下奇闻,先时的畏惧不由转为恼怒,向着洞外大叫道:“说谁丑嘞,你们才是丑八怪…”
山魈们见白蕊起身,气势汹汹的朝它们走来,立时轰然四散。
“搬救兵,搬救兵,谁知道里面还有这样可怕的东西…”
东宫瑾眉头一蹙,本想借此宝地增长修为,不欲多添事端,哪知这山魈灵智刚开,脱口便将自身行动泄露,引得她欲绝后患。
且她原是去冥魔海斩妖历练的,因缘际会跑到了北俱芦洲,此地妖孽比那凶险万分,反倒更合自己迎难而上的脾性,当即冷喝一声:“妖孽,看剑…”
扬手一指,膝上桃木剑倏地如流星飞射出去,只听洞穴外一片凄惨嚎叫之声,有如猿人哀鸣。
桃木剑在山魈堆里来回穿梭,一条青光犹如蛟龙飞矢,片刻之间便将它们斩成肉块,带着粘稠的绿色血液向着谷涧云海深处坠去。
那为首的山魈眼见同伴不出一刻功夫便尽数被辟邪桃木剑所斩,呆呆悬立于半空,眼神空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那飞剑直直刺向自己眉心之际,如梦初醒一般,猛然阔口一张,獠牙闪光,大吼一声,一股浓浓的黑烟瘴气喷发出来,直将来势汹汹的桃木剑一裹,便使之凝住,微微发颤,爆出阵阵嗡鸣声响,再也前进不了分毫。
随身法器被锁,东宫瑾顿时心浮气躁,感受到了这山魈周身磅礴的妖气在逐渐凝聚,心中暗惊:原来方才那些山魈瞬间被斩,乃是受惊之下,未作争斗,急于奔命之故。
此刻才是它真实的修为展现。
山魈妖洲作战,占了地利优势,切不可等它妖性完全苏醒过来,还是尽早剪除为上,免生枝节。
“等下…”
白蕊沉吟半晌,正欲分说,东宫瑾心下作定此想,早已身化虹光,如一条匹练向洞外飞了出去。
“不必担忧,这山魈虽为山精,在此地有气运加身,但无师承,妖法不纯,不成气候,以她正宗玄门法术,正克邪灵,当自无碍。”
白长爻知道还有姐妹幸存于世,心下宽解不少,见白蕊忽然脸现忧色,随即说道。
白蕊则默然垂头,两只小手的食指指尖不住圈转,似乎是心不在焉的在想些什么。
东宫瑾一出洞外,虹光凝炼,平推一掌,拍在受制的桃木剑剑柄末端,欲早破这山魈妖气屏障,直取它心房要害。
桃木剑吃得掌力玄功催逼,如旋风疾转,裹携者狂暴的五行庚金之气,迫得山魈聚集的山精元力丝丝溃散。
那山魈以长臂苦苦抵御来剑,劲风只吹得它阔口鼓胀如球,毛发倒飞成针。
脚下便是谷涧云海,东宫瑾可不想与这怪物多做消耗,哪怕这山魈转瞬便要有灭族之患,于她而言,亦是在行除妖正道之举,自不存任何怜悯之心。
是以丹田中立时又涌送出一股纯正的玄门清气。
但见那桃木剑破空之声越发猛烈,在妖气之中有如翻江倒海之势,直绞得那山魈面无妖色,苦痛难言。
不多时只听“嗤”地一声响,东宫瑾终于一剑贯穿了它的心脏。
正欲懈怠之际,东宫瑾蓦地眉头紧锁,只觉气海灵力被人冻结一般。
元神一颤,一个和她外貌一模一样,三寸来高的婴儿跳将出来,随之又遁入其中。
脑海里登时闪过近来吃饭喝水的画面,不觉气急败坏,大骂一声:“小鬼头,你不得好死…”
而那山魈被击中要害,且以玄门清气注入其中,按理来说自无生机,但除却面色难看一些之外,仿佛只是皮外伤一样,反被激得妖气层层暴涨。
整座少冲峰与少商、中冲峰的大山精气化作一股粗如山岳的黑气,迅猛间冲进它的泥丸宫内。
山魈得三山之精,法力登时大涨,面容也变得张狂起来,眼看东宫瑾灵力枯竭,虽不明道理,亦抑不住嘿嘿笑道:“你忘了,我是山精,乃是铁石心肠,可不像你人族,有了人心,那便是有了致命软肋。”
“我白日藏最善礼尚往来,方才你给了我一掌,现下还你,给我去死…”
说罢,长臂一扬,血肉之手转眼结成一块山石形状的巨掌,照着东宫瑾面门便猛地拍将下去。
东宫瑾此时灵力被一股丹药给禁制住,冯虚御风都不能,如同凡夫,哪里还能再接这势大力沉的一击。
只是心中念头百转:万难料到我东宫瑾在玄通观谨小慎微了半生,却着了一小儿的道,要屈辱死于一山精之手。
什么复仇雪耻,光耀门楣的大任,到最后都成了笑话,若还有来生,我又要为何而活?
十年清冷,特立独行,为得便是避开他人耳目,想有朝一日,修成正果,一战成名,重振我东宫一族的声誉。
哪知天意弄人,却要让我草草丧命于妖族之地,连何为人情世故都未曾一试,我到底在所憾些什么?
东宫瑾虽知白长爻便在洞内,可这山魈举掌电光火石,即便她有心相救,若非早有防备,那也救之不及。
因而心下死念已坚,只怨天不公,心有所憾,茫茫不知所求,一颗道心也随之摇摇晃晃,乱作一团。
便在此时,东宫瑾但听耳边惊涛骇浪般震响,身体急坠间被一长鞭卷住了腰身,倏地一抽,一道大力将自己向上一扯,如陀螺般旋转,随后被人一拉,现于青丘狐穴洞口。
东宫瑾立足未稳,被那巨石一掌震得头晕眼花,一个踉跄跌摔在地,知道救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适才允诺游清玄要护佑的小狐狸白长爻。
而今不能相护,却反成累赘,要其来护我性命,如此不堪之人,竟敢生有妄与老祖相争的勇气,岂不是自取其辱?
想到此节,她不由冷笑一声,口中“噗”地喷出一口精血,这精血立时化作一股纯白之气,丝丝缕缕消散于半空。
原是东宫瑾实力正处在化神出窍时期,只是遇到了瓶颈,一时难以突破,适才生死关头,念力驳杂,道心崩坏,致使其心境大跌,连同修为也掉到了元婴期。
本值懊恼无已之时,自己面前却立了一位手足无措的小姑娘,正是害自己跌境,并险些丢了性命的始作俑者,白蕊。
只气得她浑身颤抖,猛然一巴掌将她抽翻在地,破口骂道:“小鬼头,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暗算于我?”
白蕊被东宫瑾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匍匐在地,嘴角也溢出血来,又惊又骇,只吓得哇哇大哭道:“坏女人,打小孩,自己没本事制服妖怪,怨我作什么,活该你没人喜欢,一辈子做道姑,永远也不是神仙哥哥的对手…”
“你这天生坏胚,当初我就不该救你出来,现下杀了你,也算为民除害…”
东宫瑾功力大损,心中本就恼火,又听她嘴巴恶毒,当即动了杀念。
正欲提剑刺去,蓦地一条蛇腾鞭缠绕过来,随之一带,便脱手飞插在沿壁上。
“白姐姐,这坏女人打我,还要杀我,快趁她受伤,一剑杀了她,免得夜长梦多…”
白蕊一面抹泪大哭,一面又怂恿白长爻行凶。
“住口,你怎如此忘恩负义,小小年纪心肠就这般歹毒,如不好好管教,大了还了得?”
白长爻一喝,自生威仪,白蕊也不敢再多舌,只默坐一边,手拿树枝在地上乱画,暗暗嘀咕道:“该死该死,以为我好欺负么,还不是为了你们…”
白长爻也不管她,兀自与东宫瑾盘腿相对而坐,口念法咒,两手连打数圈,指间立时生出一道红光,悠悠浮浮,如那一点星火,继而点入她的泥丸宫内。
东宫瑾受此星火一点,元神渐渐平复下来,神志清明,暴戾之气也慢慢消减。
“此为我狐族安神虚火,对于破境跌境之人都有益效。
东宫妹子刚刚跌境,万不可动怒,她有防人之心,却是道有偏颇,害你置于险境,作为家族长辈,难辞其咎,还乞见谅…”
说罢,白长爻满是愧色地向她揖了一首,又转头向白蕊喝道:“还不来向东宫姐姐赔罪…”
白蕊心中依是不服,奈何白长爻已如师似母,自己想要跟在她身边修行,自然不敢有所违拗,只极不情愿地向东宫瑾拜了几拜。
白长爻见她敷衍了事,心中也颇为愤懑,当即甩了一鞭子,“啪”地一下击在她内膝关节处。
白蕊吃痛,两脚一弯,便双膝跪在东宫瑾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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