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想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留

小时候，你怀疑过父母对你的爱吗？

我怀疑过！尤其是对我爸。如果不是长了一张和他一样的大嘴，我真怀疑自己不是他亲生的。

01

从记事开始，爸爸很少询问我和弟弟的情况，我们之间甚至连字数多一点的对话都没发生过。

“放学了？”——“嗯！”

“我去学校了。”——“好。”

“考得怎么样？”——“还行。”

……

在这些简短的对话之间，彼此的眼神都少有交流。

如果这样顶多是让我们之间缺乏亲密感的话，这件事是让我极其记恨他的。

估计那会儿我有四五岁，刚从外婆家回来不久。为了躲计划生育，弟弟出生后我被送去了外婆家。每晚和外婆睡一起，养成了一个独特的癖好——摸耳垂。不管睡没睡着，总喜欢摩挲和我一起睡的人的耳垂。

回家后有那么几天，我和爸爸一起睡。刚一躺下，我的小手就习惯性地伸到了他的耳垂上。他的耳垂没有外婆的柔软，但凑合着也能摸一摸。

睡梦中我能感觉到，我刚一搭上，还没开始摩挲，他便用力一甩头，把我的手甩开了。我再伸过去，他又甩开了。再伸，再甩，再伸，再甩……

“哎呦！”我大叫一声。这一次，他终于受不了了，把我的手狠狠掐了一把。我赶紧缩回被窝里，从此以后再不敢摸他的耳垂，也对他产生了隐隐的害怕和怨念。

都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情人、小棉袄，可我光是想象自己在他面前撒娇的样子，全身便会起鸡皮疙瘩。是的，直到爸爸去世前，我从未向他撒过娇。我时常感到，自己明明有父亲，可似乎从未体会过父爱。

02

我曾经一度怀疑，爸爸对于我，只有基本的责任，爱或者温情是没有的。而我对于他，只有出于道德要求的孝顺，依恋或者深情是没有的。

所有的转折发生在他去世前的一两个月。直到那时我才发现，爸爸不是我想象中的爸爸，而我自己也并不是想象中的自己。

那时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他的骨缝间， 他的日常生活越来越难以自理。走路时得让人搀着，坐下时得让人扶着。

有一天，我给他打了一盆洗脚水。看他很困难才把鞋袜脱掉，我说:“老爹，让我给你洗吧！”

“不用。”，他几乎是毫不犹豫脱口而出。我心里一下子很受挫，真想对他开个玩笑:“你脚那么臭，谁稀罕帮你洗。”但我没说出口，我们除了正儿八经的问答，从不会互相开玩笑。

又过了三天，给他打好洗脚水之后，他反复试了好几次弯腰抬脚，但手和脚之间好像装上了相同的磁场，怎么都凑不到一块。

“洗不了就不会主动叫我吗？当我是死人吗？”我心想。这回再也看不下去了，两三步跨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一手握住脚踝，一手脱鞋袜，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两只脚都给他放进了水里。

我只管低头搓洗，并不看他。他的脚趾头缩得紧紧的，仿佛一个个第一次出门见到陌生人的小孩儿。气氛有点儿尴尬，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来打破这种尴尬的局面。

我不经意间一抬头 ，发现他正微笑着看着我。可就在我抬头的一瞬间，他像一个被人抓了现形的小偷一样，立马藏起笑容，迅速把头转向了另一边。我也假装没看见，继续低头洗脚。边洗边想，这老头，还不好意思呢！明明很开心，却装作不在意。

其实那一霎那间，我的眼神也在躲闪，我也不好意思。父女一场，他的爱深藏不露，我何尝不是爱在心底口难开。

03

然而这世间，不知有多少父母子女，在沉默而含蓄的爱中，折磨彼此，错过彼此。

朱自清的父亲蹒跚爬过月台，看见父亲背影的瞬间，他说:“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

荷西去世后，三毛的父母立马踏上异国他乡的土地前来陪伴她。三毛沉浸在丧夫的悲痛中，不忍心让父母分担自己的痛苦。她一个人驻守荷西的坟墓，一个人给荷西置办墓碑。

哀伤将她弄得死去活来，她“竟不知父母还在身边，竟忘了他们也痛”。直到发现父母在语言不通的环境里，已经连基本的日用品都缺乏了却不愿打扰她之后 ，她才恍然大悟。她说:

“孩子真情流露的时候，好似总是背着你们，你们向我显明最深的爱的时候，也好像恰巧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影。”

“什么时候，我们能够面对面地看一眼，不再隐藏彼此，也不只在文章里偷偷地写出来，什么时候我才肯明明白白地将这份真诚在我们有限的生命里向你们交代得清清楚楚呢。”

是的，我们之间正如三毛所言，明明彼此需要，却总是背对着彼此，把真情掩藏。

04

难道父爱就真的只能像冰心所说的那样——“父爱是沉默的，如果你感觉到了那就不是父爱了！”

不！我不想要这样的父爱。

自从亲密的洗脚之后，我试探性地把手搭在他的耳垂上。他像触电一样打了一个激灵，一下把头甩开了。这回轮到我像小偷一般，赶紧缩回了手。看来小时候的心结是无法打开了，我想。

这时，他突然拉起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耳朵上。我有点不好意思，对着他傻笑。“想摸就摸吧！”他说。我又傻笑了一阵，一边笑一边在他背后悄悄抹泪……

那些洗脚和摸耳垂的日子，成了我和父亲之间仅有的、最亲密的回忆。我们史无前例地聊上了天，聊他小时候的故事，聊他和我妈的感情生活，甚至聊到了我男朋友。

可当我们终于敞开心扉面对彼此的时候，他却再也站不起来，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我手中，他的耳垂，像一片凋零的树叶，越来越枯，越来越薄。短短一个月，病魔彻底吞噬了他！

爸，在我埋怨你的时候，想必你也埋怨过我吧！怨你的女儿为何不像别人家女儿一样对你撒娇，怨你的女儿为何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怨你的女儿为何从不与你谈谈心事。

窗外，楼下商店里正在播放的歌曲缓缓飘进来。“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再让你变老了，我愿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留……”

可纵使时光能倒流，却再也换不回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