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84岁那年中了风,饮食起居由四家子孙轮流照料。
一个劳作惯了的人,忽然只能成天与床为伴,这对他是多么大的折磨啊!
他常常想到了死,好几次爬到屋旁的河边,当双脚探入水里,就又大喊他的儿子。
当我们七手八脚把他抬上岸,他却只是笑,——他对生活还是有很多留恋的。
每逢我给他送饭去,他就很开心,总要我坐下来等他吃完饭才肯走。
有一回,我倒完开水直接给他喝,他被狠狠地烫了一下,恼怒地说:“你是不是想烫死我?”
旋即,他又嬉笑着脸问我:“有没有一种好死的法子?”
死成了他跟我每次必谈的话题。
一次,爷爷说他手抖得厉害,要我喂他吃。
我照办了。他果真像小孩子一样,一口一口吃得十分香甜。
我从他狡黠的眼神里窥知,他其实勉强还可以自己动手,他是希望我可以多陪他一会儿。——一个枯竭的心灵是多么需要温馨的亲情的滋润啊!
有一年农忙的一天,我送饭迟了,发现爷爷不在屋里,心里一惊,唯恐爷爷又爬到河里。四处找寻,终于在可以眺望到我家的坝头上找到了他。
一个中风多年的老人凭什么能走这么远的路!
他喃喃地跟我说:“想不到你家的活儿这么快就要完了……”
我泪目了,即便在人生的终点徘徊时,爷爷还是这样牵挂着他的儿孙啊!
爷爷越发衰弱,变得疑神怕鬼,因此晚上也得有人陪夜。
那一晚,父亲出差,我去服侍爷爷。当我要上临时床铺睡觉时,爷爷用枯瘦的手指了指床里,我明白,他是要我和他一起睡。
我犹豫了,我真的怕他身上的那股异味。一个中风多年的老人,无论你怎么精心照料,身上总难免有点异味。
当看到他满含期待的眼神,想起小时赖在他床上的情景,我同意了他的请求。
他的精神似乎振作了许多,含含混混地和我说着小时候的事情。我睡在他的脚头,他紧搂着我的双脚贴在他的面颊上,我感到有冰冷的东西滑落到脚背。
——这一晚,我们都睡得很沉很香。
爷爷看来是真的不想再拖累他的儿孙了,终于有一天,他爬到了河的最深处。这一回,我们从河里捞起的不再是能坐在地上笑的爷爷,而是僵硬的尸体。
最后看见爷爷的是一位理发师,他看见爷爷在河边坐了很久很久,和他开玩笑说:
“老麻甲嘿(方言,老人家),寻死要拣水深的地方,水浅淹不死人的!”
爷爷嘿嘿地冲他笑。
“想不到老麻甲嘿真的爬到水深的地方,哎,哎……”
理发师若干年后还向人诉说内心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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