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忆父

清明忆父

父亲过世后的十多个年头里，他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一直将自己寄住在旧梦里。逢年过节的时候，每年清明的时候，我总会倍加怀念和父亲在一起度过的年少时光，想起父亲多灾多难的一生，在“子欲养而亲不在”的叹息里，泪眼婆娑，不能自已。

父亲出生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末，曾祖父是个四处闯荡的生意人，家境殷实，门庭若市。到了祖父这一辈，由于日寇的侵略，所藏财物被大肆掠夺，从此家道中落。能够识文断字的祖父因拒当“大东亚共荣”的使者，被迫辞别身怀六甲的祖母远走他乡。祖母生下父亲的第三天就遭到了日军的蹂躏与摧残，当场自绝，留下了嗷嗷待哺的父亲。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不要说是奶粉和米粉，平常人家一年到头能喝上白米粥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可以想象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养活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娃娃是要费尽多大的周折。

村里处于哺乳期的妇女总是给自己的孩子吃半饱，尽量省几口给苦命的父亲。隔壁以讨饭为生的阿婆每天晚归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喂父亲，然后再回去照料自己的孩子。父亲就是这样吃着百家饭长大的。从他记事起，祖父就不断的给他灌输日军的残暴行径和祖母的残死经历。

因此，父亲对日本人恨之入骨，家风教育里，他苦难的童年是必不可少的大课。

经过日军的掠夺和“文革”的洗礼，父亲已变得一贫如洗，直到三十五岁才成家，几年后才有了我，因此父亲对我格外的疼惜。

我年幼时体弱多病，母亲又患有风湿性关节炎和神经衰弱症等多种疾病，加之弟弟妹妹的相继出生，家庭的重担全部落在了父亲一个人的肩膀上。尽管父亲很勤俭，但还是入不敷出。焦虑加上劳累，父亲中风了。右手不听使唤，总是抖个不停，嘴巴还有点斜，这无疑是雪上加霜，但要强的他仍然很努力地养活我们一家五口。父亲晚年时无意间吐露，在最苦最难的时候，他曾瞒着一家大小偷偷去黑市卖粮卖血度日过。

尽管贫困，父亲仍把教育视为头等大事，并着重培养我们的胆魄与毅力。记得七八岁时，父亲带我到大姑家作客，需要翻过一座小木桥，那桥说是桥，其实就是四块木板纵横向相拼而成的，中间还有一条足以塞进一只脚大的缝隙。我曾亲眼目睹过两个小孩在摇摇晃晃中掉入水中，其中一个还丢了命，因此见到这座桥我格外的恐惧，迟迟不肯踏上木板。不管我怎么软硬兼施地要求父亲背我过去，就是没能得逞。只听说过“赶鸭子上架”，还没听说过“赶丫头上桥”，可是父亲不妥协，我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我才渡过了这座地狱般的木桥，其实用“爬”字更为准确，事实也是如此。与父亲胜利会师后，他并没有直接夸我，只是说了句令我终身难忘的至理名言：凡事你不试试怎么会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潜力？

读书了，我很努力，因此年年捧回“三好学生”奖状，父亲自然很高兴，但从不夸我。他哪知道我用功读书并不是为了博得他高兴，而是我的私心作怪。我不想让老师和同学看见父亲那年老的面孔和颤抖的双手及微斜的嘴唇。因为学习成绩不理想的孩子，老师会经常请家长去学校或进行家访。为此，我早晨总是第一个起床看书，傍晚放学回家就一头钻进功课堆里，其它事一律不管。而不爱念书的弟弟妹妹总是数落我，还不停地向父亲告状，说我整天啥也不干，只知道看书。而父亲并没有理会他们的话，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只要用心干自己能干之事，早晚会成为能干之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天似乎的有意捉弄人，在我高考那年，父亲又一次大病，结果只能靠拐杖走路了。大姑很是心疼父亲，背地里悄悄对我说：不是所有有出息的人都要通过大学这条途径来实现自己的理想的。我听懂了大姑的意思，同时我决定放弃高考，边工作边学习来获得大学文凭。我编了个不太恰当的理由，辞别父母，跟随同乡，跨上了南弛的列车，开始了迷茫的打工生涯。

打工的日子很艰苦，但同时也开阔了视野，领略了异地风情。我始终没忘记自己的理想，我边工边读，获得了大学文凭。当我写信告诉父亲这一喜讯时，他请隔壁的小妹代笔写了一封回信给我。信中写道：“你这叶孤舟即将启航，我没有能力为你护航，只能为你点燃一盏灯，照亮前方的路。作家冰心说过：成功之花人们往往惊羡它现时的明艳，而它当初的牙儿却浸透了血和泪。我儿，努力 !”。

片言只字，体现了浓浓的父爱与殷殷的期望，而我当时却没能完全读懂。多少个节假日总以买不到车票和加班为由，很少在父亲身边作短暂停留，以慰藉他那颗孤寂的心。

后来，当我告诉父亲我从国企跳槽到日企工作，请他不要生气时，父亲说，要想适应改革开放的潮流，首先要打开自己的内心。再说国与国之间也是今天打了明天和解，人哪可能一辈子活在仇恨里，生存也需要宽容。倒是父亲宽慰了我。

再后来，我成家了，弟弟妹妹也相继成家且在异地。伴随着初为人母的艰辛，深深地理解并体会到了为人父母的殷殷之情，我郑重请求父亲住到我处，以便我适时照料。父亲却以种种理由推脱，委婉地拒绝了我，其实他是怕自己的身体拖累我们。

十几年前的那个端午节，我接到了父亲病危的电话，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虽然父亲病了很多年，我早有思想准备，但我还是不相信他会这么快离开我们。当我心急如焚地赶到家，看到父亲那无助的眼神时，心猛地一颤，放佛跌入万丈深渊。我跪哭在父亲的榻前，泣声道：“我太对不起您了，您生我养我，我却不思感恩，总以忙碌为由，没为你尽过一天孝”。父亲慈爱地摩挲着我的头发说：“傻孩子，父母养孩子并不是为了图回报，不是有句俗话说‘父爱母爱还给下一代’嘛。”

父亲弥留之际留给我们最后的话是：人早晚都会有这一天，我这是真正的尘埃落定，你们不要难过，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最大的孝心......

又是一年清明至，窗外风声瑟瑟，雨声潺潺，有着些许的微冷，泪眼迷蒙中，遥问天国的父亲，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