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本身是一种救赎。
记录者本身以文字反刍过去的林林总总的时候,得到逐字逐句的正视现实后的释然;而观察者从别人的文字里窥伺到的另一种生活里寻找共鸣,或寻求安慰。只不过像塔拉在后记里说的,为了还原真实的生活情景而借用的两个哥哥的记忆仍旧有模糊不清的冲突地带。人的选择性记忆只存留部分的真实,而我看到的也只是我想看到的片面,一个关于囚牢的故事。
塔拉所处的畸形家庭灌输的世界观,从童年时期就以属于父亲一个人的宗教信仰为养料,而培育出羞愧与恐惧交杂的罪恶感,直到塔拉在剑桥攻读博士学位的时候依旧如影随形。像是从另一个平行世界走出来的孩子,带着浑然天成的格格不入踏进所谓“另一个世界的大山”的时候,反倒证实了父亲关于“除巴克峰废料场旁边的我们一家以外,其他人都是异教徒的说法“。信念根治在心底之后,万物皆着我之色彩,进而变得更为封闭和疏离,直到塔拉的眼睛里开始看到洗手台边的香皂,开始试图去融入他人的生活。
看到塔拉一次次回到巴克峰的死循环,被肖恩凌虐而大笑出声的无所谓,对父亲“车祸”“大剪刀”等等匪夷所思的做法略微抵抗后,就设法如何更好服从的时候,我很茫然…不仅仅是以读者的身份捧着文字的茫然,而是就站在这堆铁锈横杂的废料场上,看着改装过大吊车上铁皮摇摇欲坠,听到从四面八方砸过来的废料掠过的风声,还有在肖恩手边张牙舞爪咀嚼出火星的铡刀的茫然。多么诡异而和谐的画面。
那些试图向塔拉伸出的手,文学,教育,友情,爱情被一次又一次扣紧又甩开的时候。塔拉像是背负着细密粘稠的蛛丝,拉扯着钉死在巴克峰每一个暮色降临的夜晚。废料场旁边黄色的破屋里存有唯一的灯源,《圣经》被低沉而激情澎湃的嗓音吟诵,透过蛛丝制成的提线敲打神经:
“回来吧,回到家里应有的庇护中来吧。”
画地为牢的本源,是自欺欺人的能力。相信来自于家庭的爱并以为自己不可或缺。这种爱像是可碰触的毒药,塔拉在剑桥期间,他父亲来看望的时候对塔拉的一番话:
“如果你在美国,”他低声说,“无论你在哪个角落,我们都可以去找你。我在地下埋了一千加仑汽油。世界末日来临时我可以去接你,带你回家,让你平平安安的。但要是你去了大洋彼岸……”
我一个恨得咬牙切齿的局外人,都对这段真情告白束手无策,恨意奔涌着不知道怎么纾解。像温泉水包裹的地狱,从泉眼里不易察觉的渗透出的硫磺腐蚀肌肤的刺痛感一点点加剧。终于察觉到疼痛而试图挣脱的时候,家庭里父亲畸形的爱,肖恩凌虐后的道歉,母亲假以辞色的善解人意,扭曲出一本只属于这家人的《圣经》在耳边呢喃着别离开。外面的世界是父亲眼里一厢情愿的的千禧年。
塔拉对泰勒的描写很少,零碎的唱片和音乐,寡言的反叛和执拗,成为塔拉走出巴克峰的唯一的光。泰勒历经的与塔拉大抵很相似,只不过删减了来自于那个家庭对女性的贬损和污名。但这部分的女性定义却成为塔拉对待世界,以及渴望被世界如何对待的准则。
“比起仁慈,我更能容忍任何形式的残忍。赞美对我来说是一种毒药,我被它噎住了。我期望教授对我大喊大叫,他没有这样做反而让我头晕目眩。我的丑恶一面必须得到表达。如果不是用他的声音来表达,我就需要用自己的声音来表达。”
在我自己的童年记忆里对于犯错的最后处理方式不是改进而是被原谅,然而成年之后自己所作所为没有达到某个既定的标准之后,渴盼被原谅的那个更高层次不存在了,自己便一次次用我的道歉假象出来。延续一种会让自己更为心安的处理模式。
塔拉被以爱为名的暴力压制的时候,被辱骂认为自己是下贱而不值得的,才能心安理得的被肖恩反扭住胳膊,在点头明白肖恩“这都是为了驱逐你内心魔鬼”的道歉里,捕捉关于爱的证据。仿佛摁进马桶沾染上的是圣水,而自己正在历经一次净化的洗涤。
肖恩的偏执除了家庭外还有因父亲车祸造成的脑损伤,从描述中看到是一种充满不稳定性的控制欲,可能也正是他身上这种暴力的野性气息,会吸引到追寻“铭心彻骨”的爱情体验的女孩子,那种驯兽式的鞭打和贬损混杂的爱意,淤青变为爱之深的证明,也是自己一文不值的印记。
“爱是真的。但这种真实的爱是很可怕的。”
我仿佛理解了有些被家暴的女性为什么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伴侣。自我牺牲能够极大程度上实现自我满足。他的道歉和情话织就一场漫长的斯德哥尔摩,让爱不再愉悦,恨也无法纯粹。
看着这个施暴的男人在睡梦中安详的样子,便还能露出微笑轻轻抚平他的碎发,交杂着被特殊对待的殊荣,和能够救赎别人的欢愉忍耐下去,轻声安抚自己他还是爱我的,除了我还有谁能够帮助他呢?
只不过“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作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他扭曲的秩序的方式。”
囚牢是自己铸造的,却要花费漫长的时间才能摸索到边界而后再找寻钥匙。塔拉的妈妈给自己铸造了一个什么样的囚牢呢?作为一个从镇上出生,接受过高水准生活与家教的讨好型人格,以为从巴克峰规避人群的山风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自由,但这种所谓自由的代价是否过于高昂了呢?我不能够理解母亲这个角色里对于丈夫无怨无悔的忠诚,仿佛丈夫是教义本身,而自己是虔诚的信徒。但就是这样一个信教者又背弃教义的送塔拉去唱诗班,暗自鼓励塔拉去上学,支持塔拉与姐姐对肖恩的控诉…是一个多么矛盾而善变的人啊,在丈夫和孩子之间熟视无睹又两面三刀的周旋。
一位妻子变为母亲之后,究竟应该以孩子的利益为准则还是以丈夫的尊严为目的呢?我也没有确切的答案,只不过塔拉的母亲在在事故发生的节点上总是失职的,车祸前对丈夫执拗不加劝阻,肖恩对姐姐和塔拉的暴虐视而不见。在事情严重到无法阻止之前,每一个防微杜渐的机会都被这位母亲一次次的放过了,才会纵容出一个家庭里以父为神的丛林法则。母亲对于丈夫的盲目维护,是否也是在给自己当初背弃已有的正常家庭,寻求理想中自由生活的选择一个不允许后悔的坚持。
”想起汇而构成人一生的所有决定——人们共同或者独自做出的那些决定,聚合起来,制造了每一桩单独事件。沙粒不可计数,叠压成沉积物,然后成为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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