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馒头

她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地听父母争吵了一夜后，悄悄穿上拖鞋，偷偷在门缝中往外看，一片狼藉的客厅中，只有双手掩面轻轻抽泣的母亲。

她缓缓的推开门，紫青的嘴唇小声的说：“妈妈，爸爸呢？”

母亲憔悴的双眼中含满了泪，终于在泪珠迸出的刹那，抱紧了她瘦小的身躯，那时候，她看到母亲背后，一个魁梧而又熟悉的背影，迎着初升的朝阳，渐行渐远……

那时她尚且年幼，却记得真切，那天清晨，初阳正晴，暖暖的洒在脸上，唤醒了门口的迎春花，而那个晨曦中慢慢远去的背影，始终没有回头，消失在尽头……

从此，每天晚上安静了许多，但是母亲却很晚回来，每天起床也不见混乱不堪的客厅，只有桌上冒着热气的早餐。就这样，日子很平静的流淌着，波澜不惊。

直到一年后，放学后，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校门口张望，那是母亲……还有，旁边一个陌生的男人。

她静静的看着那个人，没等母亲开口，那个男人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是你妈妈的朋友，你就叫我叔叔吧。”

母亲苍白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欣慰的微笑。她淡淡的回应了一句。

“哦”

从那之后，日子像极了很早很早的某段时光。每天有一个很干净爽朗的笑声叫她丫头，有一个并不高大但很显眼的身影等她放学，有一双温暖的手在厨房乒乒乓乓的忙碌着……

她至今还记得，那天放暑假回家，庭院里不见母亲的自行车，屋里也没有母亲的身影。她仰起头问：“我妈妈呢？”

这是她同那个陌生男子几个月以来说的第一句不是一个字的话。

男子迟疑了一下，依旧微笑着对她说，妈妈出差了，很快就回来了，这几天他来照顾她。

那天晚上，他做的晚饭很丰盛，她却只摆弄了几下就回了房间，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他发呆了许久。

第二天早上，睡眼朦胧的她，径直走到母亲的房间，却发现被子叠的整整齐齐，母亲还没有回来。

从房间出来的她，正碰上在厨房端着早餐出来的他，他的眼圈有些黑，却依旧温柔的笑着。

“刚要叫你起床呢，快来吃早饭吧。”

她坐上椅子，看了一眼盘子，馒头豆浆。她垂下眼帘，暗自轻哼一声，淡淡的问了句：“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不好说，可能要几周时间吧，不过很快就回来了！”他挠了挠头，笑着说。

雪白的馒头被她咬出了一块缺口，然后被缓缓的放下，静静的躺在盘子上，冒着热气。

“我吃饱了。”

她从椅子上滑下来，径直朝房间走去。

他看了看桌子上被咬了一口的馒头，微微叹了口气，然后收拾了一下，提着一个餐盒急匆匆的出门了。

门缝中，她偷偷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鼻子莫名的有点发酸，握紧小手，然后回去拿起她床头的小猪存钱罐，掏出了每一枚硬币……

烈日当空，当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回来时，进门看到，那个带着牙印的馒头依旧安安静静的躺在桌子上，不过热气早已散去。他低头，看到了垃圾桶里的零食包装袋。

他慢慢坐在椅子上，头埋在手心里，汗如雨下。许久，他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她紧闭的房门，挥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又匆匆出门。

晚饭时候，他准时回来，眼中有些疲惫的血丝，不多久，他敲响她的门，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丫头，吃饭了。”

她慢慢出去，踮起脚尖一看，一杯白开水，一个热气腾腾的，带着牙印的馒头。

她抬起头，却发现他也在看着她，两个人平静的看着彼此，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默的平静。

她头也不回的回了房，重重的磕上了门。

良久，蒙着被子的她听到一声轻轻关门声，她悄悄开门走出去，他又出去了，闻到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炒肉的香味，而桌子上却依旧是那个馒头。

她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她用衣袖拭去将要坠落的泪珠，握紧了口袋里为数不多的硬币。

又是一天，她故意很晚起床，却发现他不在，桌子上还是那个馒头，冒着热气……

就这样，又是一天过去。她口袋里的硬币以屈指可数。

那夜，她彻夜难眠，空荡荡肚子在剧烈的抗议着，她蜷缩紧身子咬着被子，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她伸出手摸摸口袋，却发现空无一物。

等到拂晓时分，她早早的被乱叫唤的肚子唤醒。支起耳朵偷偷听了一会，房间里没有声响，她偷偷走出去，踮起脚尖一看，桌子上那个馒头却不见了。

她失望的刚要回房，突然厨房门开，他从里面端着盘子走出来，里面依旧是那个缺了一角的馒头，却冒着诱人的热气。

他看着她，会心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饿了吧，来，快吃早饭。”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个馒头，咽了咽口水，又看看他憨厚的笑容，抓起热气腾腾的馒头，狼吞虎咽的塞进了肚子，却发现嘴里嚼着的馒头是那么的甜。

“慢点吃，别噎着，来来来，快喝点豆浆！”他着急的说。

一个偌大的馒头，两下就被她吃完了，她一边努力咽着一边看着他。他像以前一样爽朗的笑了笑，说：“别急，刚煮了鸡蛋，放在冷水里凉了一下，等等，我给你拿过来。”

她端着一碗鸡蛋，看着他出门的背影，突然开口。

“你不吃早饭吗？”

他诧异的回头看了看她，扬了扬手中的饭盒，笑着说：“我路上吃。”

“中午想吃点什么，我回来做。”他拿包的时候突然问。

“随便吧。”她慢慢的说。

“随便，嗯……我路上好好想想。”

说完他推车将要出门。

“喂”

“嗯，怎么了？”他回头问。

“那个……路上小心。”她低着头轻轻的说。

他愣了一下，突然咧嘴一笑。

“哎”

……

中午他大汗淋漓的回来时，手里拎着一袋小龙虾。

“我记得你妈说你最喜欢吃小龙虾了，我回来给你买了一袋，刚出水的，来尝尝鲜。”

她呆呆着看着他连汗都没有擦一下就冲进厨房，乒乒乓乓的忙活着。

不多久，一盘香气弥漫的小龙虾端上了桌子，还有一碗冒气的米饭。

他从厨房出来，急匆匆的边收拾边说：“饭不够的话，锅里还有，自己盛。”

说完就要出门，她叼着一只虾突然说：“你工作那么忙的吗？”

他回头看着她，笑呵呵的挠挠头。

“啊，是有点忙，不过没事，应付的来。”

没等她吃完那只虾，他已经出门走远。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她鼻子突然酸酸的。

当夕阳挂在门前老树桠上，熟悉的车铃准时响了起来。他推开门一看，她静静蹲在台阶上，拿一根狗尾草，逗着阶下的小花猫。

她被开门的响声惊到，小猫叼走了手里晃动的草。她看着面容憔悴的他，低着头，额前垂着的刘海档住了眼睛，说：“那个……我把盘子和碗洗了，碗就……碎了。然后，我就扔掉了。”

他听了一愣，随即开怀大笑，突然又急忙跑过来抓着她的手。

“手没受伤吧？”

她摇摇头，发夹上粉红的蝴蝶迎风飘舞。

他拉起她的小手，走进门里，看到干干净净的房间，欣慰的弯起了晶莹闪烁的双眼。

他撸起袖子，拎着大袋小袋走进厨房，刚要切菜，突然发现裤腿被轻轻拉了拉，他低头一看，她举着毛巾要递给他。

“擦擦汗吧！”

他颤抖的手拿起毛巾，却发现她跑过去，回来的时候，拿了一个小板凳放在地上站上去。

“我来洗菜！”

稚嫩的声音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疲惫不堪眼中的漫漫泪水，他蹲下来紧紧的抱着她，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哭的一塌糊涂。

从那以后，每天她都在门口等他回来，他每天都准时按着车铃，满脸微笑的回家，然后两个人一起在厨房乒乒乓乓的忙的满头大汗。她也曾笑他，饭量那么大，而且从不在家吃，每次饭盒都装那么满。他却只是憨憨的笑笑，挠挠头。

不论怎样的日子，时间久了总归会变得平淡。

他习惯了每天有个肉嘟嘟的小女孩在门口等他，她也习惯了那个憨憨的大叔每天叫她丫头，给她做饭。

然而再平淡的日子，却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总会有一点改变，然后又归于平静。

那天晚上，她蹲在台阶上等到太阳下山，却没有听到那声熟悉的车铃，但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夜已经很深了，他扶着憔悴苍白的她，轻轻的推开房门，却发现桌子上几盘简单的菜，西红柿炒蛋，炒土豆丝，萝卜玉米汤……都是他常做给她吃的。

桌子上，静静着躺着一张纸条，上面一行稚嫩的字。

“晚饭做好了，不够的话，锅里还有”

他尝了一口，眼泪不由自主的崩泄出来，流进了碗里，流进了那碗夹生的饭中。两个大人，围着一碗夹生的饭，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

……

多年后，她工作后的第一个暑假，拎着大包小包回家的她成了别人称赞的孝顺女儿。她看着他两鬓斑白的华发，泪珠不争气的涌了出来，跑过去紧紧的抱着他。

“爸”

“唉，我做了你最爱吃的小龙虾，快点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他永远是那样爽朗的笑声。

第二天早上，她早早的起来，看到桌子上的馒头，刚要咬。

“丫头，别吃，那是昨天的，我忘了放冰箱了，天气这么热，都已经馊了。”

“妈，你说什么呢，馒头哪会馊？”

还没嚼两口，她就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紧蹙眉头说：“怎么这么酸，都臭了！”

母亲笑着给她递了一杯水。

“傻丫头，哪有不会馊的馒头啊！”

“那我爸当年那个馒头……”

突然，她看着手里冷冷的馒头愣住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门开了，他拎着个袋子回来。

“呦，丫头起这么早，我刚出去看了看，没有啥好吃的，不知道给你买点啥早饭好……”

还没说完，她扑过去紧紧的抱住他，哽咽着说：“爸，我想吃……糖馒头。”

他听完一愣，憨憨的咧嘴一笑，打开袋子。

“就给你买了糖馒头。”

说完，拿起一个雪白的馒头，两个指甲一掐，掐出一个缺口，像极了她当初咬的那个小牙印……

她笑着看着他，泪水停不住的流。

他突然拍头，“呀，老糊涂了，忘记买小龙虾了！”

他又一次急匆匆的出门，她刚要拉住他，却被母亲微笑着制止。

那天清晨，朝阳初升，泪水模糊了双眼，但是却看的格外清晰，明媚的朝阳中，一个略微佝偻的身影，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