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说的是京畿之地的三月。正是人间芳菲正盛的时节,最后一丝寒意也被春风抚平,满城草长莺飞,欢歌笑语热闹终日,老百姓心里都揣着满满的盼望,盼着又是一个风调雨顺,阖家安康的年岁。
但这样的热闹,吹不到疆北夷地,边塞小镇中客栈檐上的雪还没化,日头看着虽烈,也只能折出冷冽的光,人身在其下依然遍体生寒。但大堂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戴面纱的红衣舞娘媚眼含笑,手腕脚踝挂了铃铛,一举一动都铃声轻响风情万种,引得邻座的男人频频侧目,金发碧眼的胡商像还用不惯筷子,盯着眼前的菜有些发愁,哄孩子的小妇人正轻轻拍抚怀中的幼儿,轻声细语很有江南女子的温柔,旁边大些的小少年沉默地坐着一动不动,灰色的瞳孔显出几分异样妖异,穿异族皮袄的大汉一只手按在桌上的大刀上,甚是冷淡地端着酒碗打量周遭。
店小二在间中穿行招呼,机灵又轻快,似乎没人留意到与这气氛格格不入的一个人踏了进来,灰布斗篷的兜帽几乎挡住了来人半张脸,往柜台搁钱露出的手腕纤细到可怖,苍白中透着病态的青色。掌柜眯起眼打量来人,虽然不见全貌,但可以想见这斗篷下定藏了个佳人,他“啧”了一声摇摇头。
厢房简陋,但好在还算干净,她静静立了片刻才解开斗篷。孤身一人日夜兼程,她已经累极了,即使倚在床边并不舒服,她也一会儿功夫就睡了过去。这一觉还是没能长久,几乎在那细微动静响起的同时,她蓦地睁开眼,正是乌金西沉,背阳的屋里没点灯,影影绰绰看不分明。被褥下,匕首被死死握在手里,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不再像从前那般慌乱却尚有生机,它缓慢地,迟疑地,暮气沉沉地迎向死亡。
愈发浓郁的黑暗里,越有苦难折磨即将结束的心安,她没有动,她在等。“叮铃……”
远处一声清脆的铃响,声音虽小却刺得她手指微微一颤,整个寂静的客栈都被唤醒。
“走水了!!!”
“快救火,快啊!!!”
嘶吼声,跑动声,哭闹声,桌椅酒柜翻倒声……无数声音汇作一股,来势汹汹避无可避,恐惧的气息随着火势迅速蔓延开来。厢房此时被照锝通明,胡商向背后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软剑出鞘护在她面前,屋中间站着异族大汉和小妇人,神色如出一辙的肃杀与白天判若两人,他们身后舞娘面无表情地拉开遍布倒刺的银鞭。
外头火烧得越喧闹,里头愈发死寂,“轰———”什么庞然大物霍然倒塌,舞娘眸光闪过杀厉猛地出手,银鞭如游蛇直击小妇人灵台,小妇人急急错身,手中的弯月刃与银鞭狠狠相撞,没有片刻犹豫,她扑向舞娘,两人立刻缠斗在一起。几乎是同时,破空之声乍起,大汉的虎刀瞬间就到了胡商面前,那刀势锋芒逼人,胡商却嗤笑出声,俯身掠向他下盘,大汉骇然收住刀势被刀上的余力逼得向后反跃,胡商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凌空而起软剑在空中挥出残影,大汉身上赫然溢出数道血痕。
那一头,舞娘和小妇人已斗了数十回合,两人渐渐有些体力不支,招式逐渐慢了下来,舞娘悄然摘下腰间一颗铃铛夹在指中,刻意慢下动作,小妇人的弯月转瞬贴向她的脖颈,她忽然妩媚动人地扬起笑意,惊人柔软地下腰,向上射出手中藏毒的铃铛,见血封喉之毒。小妇人登时僵死倒地,舞娘一击既成,正起身松下一口气,突然她双眼瞪大,直直看向小妇人身后,那角落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少年,火光映在他灰色的瞳眸中格外美丽又格外危险,他的手伸向她的方向,舞娘慢慢低头,她的胸口正插着一把极小巧的匕首,刀身全部没入血肉,刀柄一端刻着——“妄”,她猛地呕出一口血,模糊中只觉得寒意刺骨,竟然,果然,是那家的孩子吗?
刚刚割断大汉周身筋脉的胡商喘息着费力地回头,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连连倒退,但是已经晚了,那少年手中的银鞭极轻松地缠上他的脖子,手腕慢转再一收,比汉人高大许多的胡商就无力地跪倒在那孩子面前,胡商死死地盯着他,仿佛在看一只恶鬼,他身后是两具尸体,他用的,是舞娘的软骨散,舞娘的棘骨鞭,胡商突然想起一个许久以前的江湖传言,关于那个走失的“妄”的孩子。
结束了吧。
她端坐在床沿,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背脊挺拔,即使没有动作也透着与生俱来的矜贵端庄,增之一分则咄咄,减之一分则轻浮。她静静与那个少年对视,声音柔和地说:“你看不见吗?”“你要杀我吗?”“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哦。”像是和真正的小孩讲话,十分宽容耐心。见少年不回答,她笑了笑,走到大汉的身边,他筋脉被全部挑断,只能半跪在地上勉强支撑,冷冷地望着她,她还是带着笑,翻过他的手腕,上面纹着一个“禁”,天家养着一群人,以死犯的名义。他们都是已死之人,游走在暗夜里为天家铲除障碍,她知道的,他们的追杀一旦开始就不死不休,她知道的,她已经成为了必须要铲除的“障碍”。
只有一句话,她还想问。“母亲,怎么样了?”
手中的匕首插入他的胸膛,大汉闷哼一声,看向一旁的少年,他似乎有所察觉,转向他的方向,神色却没有一丝波澜。她没有抬头,专注地看着男人的脸,匕首缓缓向里推,他一边吐出嘴里的血,一边尽全力起身迎向她的匕首,他讥讽地笑,说:“弑君,诛。”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眶是空的,心里也是空的,一个微小的声音在这空洞中不断往复回响,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刺耳,巨大的幻声中她像是听见了自己的号啕,几近卑微的恳请,跌入深渊的绝望。那些死去多年的人又回来了,在她耳边不停尖叫哭嚎。
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
就是他,就是他啊!
杀了他!杀了他!我要,我要,杀了他!!!
终于,那匕首刺穿了他整个胸膛。
不知又是多久,她面前出现了一只白玉般的手,她呆呆地顺着那只手向上看,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她只能费劲扯出一个不比哭好的笑容,然后才想起他根本看不见。于是她只能轻轻抱住他,拍了拍少年还单薄的背,窗外有人大喊“快跳!快跳!”她拉着他走到窗边,又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快下去。突然,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少年开口了“你想死是吗?”
她一愣,下意识地笑了一下。正要开口,他就接着说:“这很好,但,不要笑。”他的样子很认真,和她一般高的小少年甚至像在嘱咐她什么。她想说点什么,又什么也没说,连再见也不会有了,所以,不必说。她目送他从三楼轻巧落地,抬头朝着她的方向,即使知道他看不见,她还是从窗边退开,缩进一个角落,似乎她在孩子时就习惯这么做,受了委屈,和母亲吵嘴,还是弄丢了什么喜欢的小玩意,她都会躲到一个难寻的角落,让大家人仰马翻一阵好找。这些事情她记不太清,都是母亲后来为了安抚她讲给她的趣事。
这里太小,没地方能让她躲,也没人能来找她了。
烟雾迷了她的眼,隔着久违的泪水看那烧起来的房梁,她恍惚又回到了儿时的元宵灯会,火树银花不夜天,香车宝马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脸上都笑容洋溢,她高兴极了闹着要最大最好看的花灯,奶娘把她抱得高高的,父亲亲自给她买了兔子灯,母亲的手伸过来捂热了她冻红的脸蛋儿。
真好啊,真暖和啊,她慢慢眨眼,想瞧清楚母亲格外温柔的笑容,这样的笑,她真的已经好多年,好多年没有见过了。
整个屋子都烧着了,四个人的尸体都被火海完全吞噬,四处炸开的火星落到她的裙摆上,她还是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般。
太久没有睡过的好觉,太久没有做过的好梦。
那美梦里一切如旧,是年少欢畅无拘无束的日子。
有人轻轻呼唤她的名字。温婉的,苍老的,醇厚的,引着她陷入更深的梦。还有,她迷惑地皱皱眉头,全然陌生的冷清声音。
明珠,明珠啊……
我的小郡主哟,我的小明珠……
小夭,夭夭……
思明珠?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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