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17年,春节过后,正是油菜花开一片黄的时候,在外漂泊二十多年的我,忽然想起家乡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绿油油的麦田,便动了回乡探亲的念头;却一拖再拖,竟不能成行。我于是掰着指头,算着日子,春分过了是清明,清明过了是谷雨,转眼人生的又一个春光过去了。一晃过了立夏,眼看要到小满了。想着那小满到芒种期间的月把二十来天里,小麦由绿而黄,麦穗一天天饱满,绿油油的麦田变成金黄色沙沙作响的麦浪,心里再也按耐不住了。平原上长大的我,对小麦丰收情有独钟。于是,我便下定决心,向单位请了一段时间不少的假期,一脚踏上回乡的列车。
按说,这么多年来,回乡探亲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每次只要一提到回家总是内心很激动,仿佛在外面安的家并不是真正的家。那样的心情大概只有孩提时穿上新衣服挑着灯笼过年才可比拟,这次同样是心情无比兴奋。于是,自浙江杭州乘高铁而下,一路上饱览江浙大地、长江两岸的旖旎风光,山水美景,经湖州至江南佳丽地的南京,再横跨长江,进入淮河流域,那自然风光地理地貌已大为迥异了。又经安徽蚌埠再次转入江苏境内五省通衢的重镇徐州,由徐州穿过芒砀山,进入古都商丘,算是回到了我的老家河南——豫东平原。
列车上远望芒砀山,奇峰峻岭,清秀挺拔,想起长眠此地的秦末农民领袖,那位胸怀鸿鹄之志的陈胜王,心中不禁无限感慨。芒砀山地处鲁、豫、皖、苏四省结合部的河南省永城市,是一座充满神奇故事的华夏名山。此山是汉高袓刘帮斩蛇起义的龙兴之地,是从东南进入豫东平原的一道天然屏障。山上风光秀丽自不必说,就是那些充满智慧的人文典故以及真实的、虚幻的民间传说,你随手指向一处,皆可书写成一部长篇大部头来。
进入豫东平原,和江南多为才子佳人风流韵事传说略有不同的是,这里每一个村庄、地名都有一个美丽的传说,每一寸土地都曾被鲜血染红,有着曲折感人的故事,或是和那自然恶劣环境的抗争,或是与外来入侵者的角逐。在我看来,这些流传于民间的传说故事,在历史的年轮上,要远比埋藏于洛阳、西安地下的那些秦砖汉瓦,还要久远得多。
一路上思绪翻飞,想个不停,并没有停下脚步,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入树梢的时候,才踏上了生我养我的那片黄土地。
刚下了车,便见到前来迎接我的三弟,兄弟见面自然欢喜非常,寒暄了几句,三弟便一把接过我手中的行李,放在他开来的汽车上。我抬头看看,天色尚早,便想一个人步行回家,对弟弟说:“你开车先回去吧,我坐了一天的车,腿脚有点麻木,想一个人走走。坐在车上,见了熟人不下来说句话,也不好意思的。”三弟见我说得有理,老家也有这个规矩,便不再坚持,只得拉着我的一个小行李包,算是接着了我的人,一个人开车回了家。
我们村子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个人出了远门归来,不管你是得了官还是发了财,进了村口,都要步行回家,逢人问好,那样子颇有点见到皇封的牌坊,文官下桥武官下马的味道。且不可坐在车上与人打招呼,或装作不认识低头而过,那样的话会让乡亲们看不起,说你忘了本,出了几天门,不知姓啥名谁了。在我们那里,让人看不起,不是因为你穷你混得不好让人看不起,而多是因为你人品不好人格有问题让人看不起。
自打初次回家探亲起,就被伯父教训了一顿,说回到村里,要逢人敬烟问好,说家乡土话,且不可学得油腔滑调,在老少爷们面前装大。因而,我每次回乡总是小心翼翼的,总感觉比在外还有些拘束。
说到走路,我平时就喜欢步行,这是早年求学时养成的习惯罢了。我以为一个人走路可以深思,何况回到家乡,能在童年时熟悉的羊肠小道上追寻一些尚未淡忘的记忆,不啻一件特别畅意之事。一直以来,不管生活多苦、工作多累,老家那庄稼地里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遍地金色的油菜花黄,和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绿了又黄的麦田,始终是保留在我心底的一处桃花源。
于是,我一脚踏上回村子的小路。说是路,其实就是河堤。一踏上大堤,人的心情便不一样了,格外舒畅。我望了一眼河床,河水比记忆中浅了很多,但依旧清澈。
快到村口的时候,正是黑白交替的时刻。不过,还能看见田地里迎风招手的麦苗和摇曳多姿的油菜花,像是欢迎远方归来的游子,让人倍感亲切。我向来喜欢麦田,便走近前看其长势,见根粗棵壮,叶子都绿油油的,渗着水气,麦穗都有小指肚粗,空气中飘散着青涩的麦苗气味。
就在我正兴致盎然之时,忽见村头小树林里,一只硕大的野兔向我奔来。在这黑白交替的黄昏里,冷不防的,吓我一跳,随后又笑了,心想:哪里来的野兔,咋不一头撞到树上,让我也来个守株待兔多好。眼看那只野兔就要飞奔到我的脚面前,却在离我两三丈的地方拐了弯,越过小路,倏地蹿入麦田里不见了。
这让我空喜欢一场。
“兔子——,兔子——”
老远听见弟弟的喊叫声。 我抬头望时,只见弟弟陪着我母亲正从村口走来。我一见母亲,倍感亲切,心头暖流涌动,眼眶里竟然涌出两行热泪来。
见母亲还要往我这边走,我便紧走几步,迎了上去。母亲面带微笑却又有些责怪,说:“让你弟弟开车接你,现成的车你不坐,非要走着回来。眼看要摸黒了,让人担心得不得了。”
我正要解释,弟弟抢先说道:“这个野兔从傻子坟上跑出来的。”
傻子坟?我这才想起来,再去看那野兔奔出的地方,真的是一个长满青草的坟头。孤零零的,突兀在那里。我猛然想起,没错,这正是早年间寻了短见的那位疯女人的坟墓。
说起那位疯女人,我心里还能记起她生前在世的模样,高挑的身材,红润的面皮,一双忽灵灵的大眼睛象会说话,村子里人都夸她是本村娶回来的最美最贤惠的媳妇;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她就疯了,见人又哭又笑的。
然而,就是这个疯女人,在她死后至少有一年多的时间里,她的鬼魂竟然一度搅得诺大的村子里不得安宁。
如今,她已经死去多年了,据说当年她的鬼魂还被天雷追着劈过,好端端的一棵大树被雷电击下一大截树枝来。
想到这里,我心里充满了诸多疑惑,禁不住问我母亲:“那个傻雪雁到底是咋傻的,她死后闹鬼真的假的?”
“哪里有鬼?都是瞎说的,”母亲说。
随后又问:“你那时也记事了吧。”
“是的,”我答道,“我还见过她的鬼魂附在邻居俺老太太身上说话哩。”
“那个你还记得?”
“记得,只是不知真的假的,看着像真的。咱村里的先生拿着银针扎,才把鬼魂撵走。”
“那是用的鬼门十三针,中医祝由术,专治癔症的。”母亲说。
母亲早年当过赤脚医生,学过中医,懂得些中医知识。
“对了,哥,雪梅回来了?”弟弟插话道。
“哪个雪梅?”
“雪梅,你竟然忘记了?不是你那个最漂亮的女同学呀。”
“啊,是她。她不是在县城开诊所的吗?从哪里回来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从香港回来的呀。她早已不开什么诊所了,她现在是香港一家什么公司的董事长。亿万富翁呢。”
“什么?不会吧,天上还能掉馅饼了。”
“哎,你可别说,天上还真有掉馅饼的,只不过砸着谁都是有缘分的,并不是随便都能被砸中了呢。”
又说:“这人,时来运转时,啥也挡不住的。听说他姥爷当年被抓壮丁逃到台湾,后来发了迹,在台湾的儿子那一年印尼海啸死掉了。万贯家业没有人继承,她姥让她舅去继承,她舅不愿意,只好让她去了。”
“要说雪梅她舅家,恐怕和这傻雪雁还有牵扯哩。”母亲插话道。
我一听,来了兴趣,问道:“有啥牵扯?”
母亲微微一笑,边走便说:“那时你不懂事,有些事你也不明白。要提起这些往事,可是故事里面套着故事,就像掂葡萄藤一样,一串一串的,一掂一嘟噜。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那故事就是让唱戏的、说书的编都编不出来哩。”
弟弟突然灵机一动,笑道:“这样的事,不写成小说、编成故事,实在可惜。哥,你不妨试着把这写成小说,咋样?”
说话间,天已落黒,我们母子仨人到了家中。
自此,我便有事可做了,每天在家听母亲讲故事。母亲娓娓而谈,我如实记录,草成文字,列好提纲。
四个月后,初稿草成,又用一年时间,逐字逐句修改二三遍,力求用词准确。又用了三四个月的时间,从头至尾又修改了一遍,校正并删除了个别字句,方才定稿,得以出炉。
此书定名为《人间》。
作者简介:韩飞子,著有长篇小说《人间》、《老子天下第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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