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长篇小说《桃花雨》定稿之际
庄子说:“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青年时读到这句话,懵懵懂懂的,不懂装懂,及至真正懂了的时候,已是人到中年了。再回首看时,竟然虚度了岁月,却依然担风袖月,只落得饱食终日,碌碌无为,至今一是无成,心里很有些不甘。
于是,我时常晚上独步公园,仰望夜空,看那满天繁星,灿烂银河,禁不住望空长叹,真的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光荏苒,一晃而过,很为那逝水年华感到痛惜;然而,纵然踏破铁鞋,寻遍天涯海角,却找不到尘世上有那卖后悔药的人。
人到了中年,每天忙忙碌碌,不得不随波逐流,两眼一睁,忙到熄灯,越发现实起来,早年间满脑子奇思妙想踌躇满志全都化为泡影,就连那读过的书本、听过故事,也早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不知会有多少人像我一样,一年到头,回过首来,竟然读不到一两本书,更不用说那有趣的小说了。
人生丢掉了情趣,便没有了品味,生活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咂不出味来。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状态,突然有一天,我却得到了一个契机,由一只从坟茔荒草丛中奔出来的野兔,引出一连串感人至深的故事,竟如获至宝,一鼓作气,创作出一部小说来。
那是2017年,正是油菜花开一片黄的时候,在外漂泊二十多年的我,忽然想起家乡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绿油油的麦田,便动了回乡探亲的念头;却一拖再拖,竟不能成行。
我于是掰着指头,算着日子,春分过了是清明,清明过了是谷雨,转眼人生的又一个春光过去了。一晃过了立夏,眼看要到小满了。想着那小满到芒种期间的月把二十来天里,小麦由绿而黄,麦穗一天天饱满,绿油油的麦田变成金黄色沙沙作响的麦浪,心里再也按耐不住了。平原上长大的我,对小麦丰收情有独钟。于是,我便下定决心,向单位请了一段时间不少的年假,一脚踏上回乡的列车。
按说,这么多年来,回乡探亲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每次只要一提到回家总是内心很激动,仿佛在外面安的家并不是真正的家。那样的心情大概只有孩提时穿上新衣服挑着灯笼过年才可比拟,这次同样是心情无比兴奋。
于是,自浙江宁波乘高铁而下,一路上饱览江浙大地、长江两岸的旖旎风光,山水美景,经杭州、湖州至江南佳丽地的南京,再横跨长江,进入淮河流域,那自然风光地理地貌已大为迥异了。又经安徽蚌埠再次转入江苏境内五省通衢的重镇徐州,由徐州穿过芒砀山,进入古都商丘,算是回到了我的老家河南——豫东平原。
列车上远望芒砀山,奇峰峻岭,清秀挺拔,想起长眠此地的秦末农民领袖,那位胸怀鸿鹄之志的陈胜王,心中不禁无限感慨。
芒砀山地处鲁、豫、皖、苏四省结合部的河南省永城市,是一座充满神奇故事的华夏名山。此山是汉高袓刘帮斩蛇起义的龙兴之地,是从东南进入豫东平原的一道天然屏障。山上风光秀丽自不必说,就是那些充满智慧的人文典故以及真实的、虚幻的民间传说,你随手指向一处,皆可书写成一部长篇大部头来。
一路上思绪翻飞,想个不停,却并没有停下脚步,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入树梢的时候,才踏上了生我养我的那片黄土地。
刚下了车,便见到前来迎接我的三弟,兄弟见面自然欢喜非常,寒暄了几句,三弟便一把接过我手中的行李,放在他开来的汽车上。我抬头看看,天色尚早,便想一个人步行回家,对弟弟说:“你开车先回去吧,我坐了一天的车,腿脚有点麻木,想一个人走走。坐在车上,见了熟人不下来说句话,也不好意思的。”
三弟见我说得有理,老家也有这个规矩,便不再坚持,只得拉着我的一个小行李包,算是接着了我的人,一个人开车回了家。
我们村子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个人出了远门归来,不管你是得了官还是发了财,进了村口,都要步行回家,逢人问好,那样子颇有点见到皇封的牌坊,文官下桥武官下马的味道。且不可坐在车上与人打招呼,或装作不认识低头而过,那样的话会让乡亲们看不起,说你忘了本,出了几天门,不知姓啥名谁了。
在我们那里,让人看不起,不是因为你穷你混得不好让人看不起,而多是因为你人品不好人格有问题让人看不起。
这么多年来,不管生活多苦工作多累,老家那庄稼地里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遍地的油菜花黄,和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绿了又黄的麦田,始终是保留在我心底的一处桃花源。
于是,我一脚踏上回村子的小路。说是路,其实就是河堤。一踏上大堤,人的心情便不一样了,格外舒畅。我望了一眼河床,河水比记忆中浅了很多,但依旧清澈。
这是一段土路,道路两边依旧栽着高大的白杨和碗口粗的梧桐树,微风吹得树叶哗啦啦的响。此时,西边的太阳,像一个烧得通红的大火球,快要落入地平线上了。那太阳的下半部分已经变暗了,天色渐成黄昏。
快到村口的时候,正是黑白交替的时刻。不过,还能看见田地里迎风招手的麦苗和摇曳多姿金色的油菜花,像是欢迎远方归来的游子,让人倍感亲切。
就在我正兴致盎然之时,忽见村头小树林里,一只硕大的野兔向我奔来。在这黑白交替的黄昏里,冷不防的,吓我一跳,随后又笑了,心想:哪里来的野兔,咋不一头撞到树上,让我也来个守株待兔多好。眼看那只野兔就要飞奔到我的脚面前,却在离我两三丈的地方拐了弯,越过小路,倏地蹿入麦田里不见了。
这让我空喜欢一场。
“兔子——,兔子——”
老远听见弟弟的喊叫声。 我抬头望时,只见弟弟陪着我母亲正从村口走来。我一见母亲,倍感亲切,心头暖流涌动,眼眶里竟然涌出两行热泪来。
见母亲还要往我这边走,我便紧走几步,迎了上去。母亲面带微笑却又有些责怪,说:“让你弟弟开车接你,现成的车你不坐,非要走着回来。眼看要摸黒了,让人担心得不得了。”
我正要解释,弟弟抢先说道:“这个野兔从傻子坟上跑出来的。”
傻子坟?我这才想起来,再去看那野兔奔出的地方,真的是一个长满青草的坟头。孤零零的,突兀在那里。我猛然想起,没错,这正是早年间寻了短见的那位疯女人的坟墓。
说起那位疯女人,我心里还能记起她生前在世的模样,高挑的身材,红润的面皮,一双忽灵灵的大眼睛象会说话,村子里人都夸她是本村娶回来的最美最贤惠的媳妇;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她就疯了,见人又哭又笑的。
然而,就是这个疯女人,在她死后至少有一年多的时间里,她的鬼魂竟然一度搅得诺大的村子里不得安宁。
如今,她已经死去多年了,据说当年她的鬼魂还被天雷追着劈过,好端端的一棵大树被雷电击下一大截树枝来。
想到这里,我心里充满了诸多疑惑,禁不住问我母亲:“那个傻雪雁到底是咋傻的,她死后闹鬼真的假的?”
“你那时也记事了吧。”母亲问道。
“是的,”我答道,“我还见过她的鬼魂附在邻居俺老太太身上说话哩。”
“那个你还记得?”
“记得,只是不知真的假的,看着像真的。咱村里的先生拿着银针扎,才把鬼魂撵走。”
“那是用的鬼门十三针,中医祝由术,专治癔症的。”母亲说。
母亲早年当过赤脚医生,学过中医,懂得些中医知识。
“对了,哥,雪梅回来了?”弟弟插话道。
“哪个雪梅?”
“雪梅,你竟然忘记了?不是你那个最漂亮的女同学呀。”
“啊,是她。她不是在县城开诊所的吗?从哪里回来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从香港回来的呀。她早已不开什么诊所了,她现在是香港一家什么公司的董事长。亿万富翁呢。”
“什么?不会吧,天上还能掉馅饼了。”
“哎,你可别说,天上还真有掉馅饼的,只不过砸着谁都是有缘分的,并不是随便都能被砸中了呢。”
又说:“这人,时来运转时,啥也挡不住的。听说他姥爷当年被抓壮丁逃到台湾,后来发了迹,在台湾的儿子那一年印尼海啸死掉了。万贯家业没有人继承,她姥让她舅去继承,她舅不愿意,只好让她去了。”
“要说雪梅她舅家,恐怕和这傻雪雁还有牵扯哩。”母亲插话道。
我一听,来了兴趣,问道:“有啥牵扯?”
母亲微微一笑,边走便说:“那时你不懂事,有些事你也不明白。要提起这些往事,可是故事里面套着故事,就像掂葡萄藤一样,一串一串的,一掂一嘟噜。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那故事就是让唱戏的、说书的编都编不出来哩。”
弟弟突然灵机一动,笑道:“这样的事,不写成小说、编成故事,实在可惜。哥,你不妨试着把这写成小说,咋样?”
“我哪有那个本事,写小说要很有文才哩。”
弟弟嘿嘿笑道:“你这话说错了,真正有本事的人都去做实事了,只有吃饱没事干、又啥也不会弄的人,才只写小说哩。”
“你又没写,咋知道你不会写哩?”母亲听我俩对话,笑着反问我,又说:“谁都不是天生啥都会的。你兄弟说得对,我看要是真能写成一部小说来,一定很好看的。小说,不是关在屋子里瞎想出来的,都是活生生的,生活中就有的。生活中发生的事,本来就很有意思了,编都编不像的。无非是张冠李戴,移花接木,改头换面,变着法子把故事讲出来,让人喜欢听喜欢看就好了。
你也算是喝了那么多年的墨水,在部队机关写了那么多年,自小又喜欢听戏、看闲书,多少也有些本钱了。试着写写,写不好,又没人说你。何况故事都是现成的,不需要动多少脑筋瞎编乱造。无非就是话怎么说,句子怎么理,像唱戏一样,谁先出场,谁后出场,啥人说啥话,明笔,暗笔,倒插笔,遇到线索分开时,就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些都要提前想好,再动笔写出来就行了。”
又说:总之,要做到自圆其说,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不要出现漏洞,就可以了。
我自小听她讲故事长大,深受影响。听母亲这样说,我便有了勇气,不再推辞。何况母亲这一番言语,分明是写作理论之要害,胜我多年翻遍书本,试图寻找而依然迷茫的写作秘诀。
说话间,天已落黒,我们母子仨人到了家中。
自此,我便有事可做了,每天在家听母亲讲故事。母亲娓娓而谈,我如实记录,草成文字,列好提纲。探亲期满回到宁波,我每天早睡早起,每天四点半与鸟儿同起,五点准时坐下来写作。
四个月后,初稿草成,又用一年时间,逐字逐句修改三四遍,力求用词准确,语句通俗流畅。去年春天,母亲来宁波住了一段日子,将文稿看了一遍,欣喜非常,大加赞许。经母亲审阅指点,将些失实文字删去,个别错漏之处校正。又因写作过程中,我过于专心,常常一坐三四个小时,以致引起颈椎疼痛肌肉僵硬,不得不将写作放下,休息调理了半年。颈椎恢复稍好后,又用了三四个月的时间,从头至尾又修改了一遍,校正并删除了个别字句,方才定稿,得以出炉,书定名为《桃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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