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只野兔,一只出生不久的野兔,本应在洒满阳光的金黄色田野里长大,本应睡在垫了干草叶的充满淡淡骚气的窝里,跟着老兔子一起过机警的日子。慢慢学会用它长长的耳朵倾听,然后拼尽全力在那个草木茂密的原野努力生活。
也许它会爱上夜晚的星空,并在某个布满星光的夜里爱上另一只兔子;也许,它会有自己的孩子,还会有孩子的孩子……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因为,在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它遇到了我热爱郊游的三姐和正在追求她的年轻的同事。
姐姐的同事叫李铁。长脸,瘦高,脚上穿了一双蚕豆似的挺扎眼的黄皮鞋,我叫他铁蚕豆。
李铁就是用他那双巨大的蚕豆皮鞋踢倒了小野兔藏身的草丛,惊慌失措的老兔子本能地逃跑了,扔下它,惶恐地面对眼前那只巨大的蚕豆皮鞋。那是它在田野里的最后记忆,如果它能记得的话。
小兔子被李铁揣在兜里,带离了那片并不广袤的原野,带离了独自逃命去了的老兔子,带离了它原本的生命轨道。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秋天的下午,它成了我的小兔。
小兔光滑的褐色皮毛里还夹杂着浅灰细软的绒毛。它静静地卧在我的手里,翕合着绿豆大小的湿漉漉的鼻子,触碰着我的手心,妄图闻到母兔的奶香味。
我找出家里全部蔬菜,揪下最嫩的菜心一一放到小兔子嘴边。它却厌恶地抽抽鼻子,把头扭到一边,继续拱着我的手,倔强地想翻找出根本不存在的乳头。
二姐总是有办法的。她找来眼药水瓶子,在瓶口处接了一个气门芯。用奶粉沏了一小瓶热乎乎的奶。
虽然气门芯比起老兔子的乳头来又硬又粗,但饿急了的小兔子却张开三瓣嘴,用看不见牙的粉嫩牙床奋力又啃又吸,一副饕餮吃相,吃急了两只前爪也一扒一扒的用起了力气。一会儿,小肚子就鼓了起来。
我像第一次做母亲的小女子,浑身较劲,幸福而紧张。直到肩膀酸痛,我总算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喂奶的任务。
吃饱喝足的小兔子一双黑漆漆的长圆眼睛里就有了瞌睡。我把它放在垫好软垫的鞋盒子里。鞋盒紧挨着我的枕头,我搂着鞋盒子和小兔一起早早睡了。我要养精蓄锐,夜里还要喂两次奶呢!
那晚,我如临大敌,常常惊醒。唯恐离开了老兔子的小兔会冷、会饿、会惊恐、会忽然死去。
当一缕晨曦透过鞋盒的边缘照在小兔一呼一吸的褐色乳毛上发出柔和亮光时,我仿佛坠入了童话的世界。一切都在晨曦中发着柔光,那一刻,世界安宁而美好。
几天过去,小兔的小身体长大了一倍。小兔高兴的时候,长长的耳朵会一高一低地动起来。有时它还会张开它小小的三瓣嘴,用小细牙轻轻咬我的手指头。十岁的我像一只慈爱的老兔子,想着我的小兔细小的牙齿会磨得尖利不由得露出骄傲的微笑。
那天晚上,我掐下芹菜的嫩芽,放到小兔嘴边儿,小兔翕动着鼻子,感兴趣地闻着这奇怪的气味。闻着闻着,它张开三瓣嘴,伸出粉色的小舌头,用两颗洁白的兔牙把芹菜叶子嗑出了两个小印儿。
芹菜的香气引起了小兔的食欲,它更加带劲儿地吃了起来。一会儿,一片嫩黄色的芹菜叶子就被小兔吃光了。我开始畅想小兔在我的喂养下一天天长大的样子。
那天,我开始放下悬着的心。我的小兔会吃菜了,我的小兔就要变成一只强壮的大兔子。
夜晚,我抚着我的长大了些的小兔,盘算着厨房那一篮子菜。哪个更适合小兔的口味呢?小兔会不会和我一样挑食呢?这还真是件伤神的事。
小兔却是不操心的。它依着我的手心,睡熟了。睡梦里,它粉嫩的三瓣嘴一张一合,两只前腿一抽一抽。也许它回到了那片开始泛黄的秋天的原野,回到了老兔子身边,正和兄弟们抢奶喝呢吧,多美的一个梦。
我希望小兔子是做了梦的。在梦里,它是回到了家的;在家里,它是躺在老兔子温暖的怀里的;在老兔子温暖的怀里,它是喝到了温热的母乳的……
小兔子却悄然死去了。就在那天夜里。柔和的晨曦再没唤醒它的长圆漆黑的眼睛。它的柔滑细软的褐色身体静静的静静的躲进了另一个世界,消失了。
姐姐们是有经验的。我听到了她们小声的嘀咕。看着吧,她得哭一个礼拜。
我却没哭。没有一滴眼泪。我也奇怪。哭过的那些小动物大都忘了,小兔却从不曾离开过我的记忆。漆黑的长圆的眼,粉嫩的翕动的三瓣嘴,一上一下的机警的长耳朵,褐色的柔软的小小身体……
小兔在我的记忆里不再长大。它用小小的生命给了我几天的陪伴。想起它晶亮的,漆黑的长圆眼睛,我曾思念,曾歉然,曾祈祷……
像我的小兔一样,三姐的年轻同事像风一样经过她的身边,又悄然离去。只是三姐恐怕早就忘了这个我叫他铁蚕豆的,把小兔带到我身边的青涩男孩了吧。
离开小兔,我磕磕绊绊继续行走在岁月里。四十多年仿佛变成了一幅无声的画,晕染在那幅叫记忆的幕布里。墨色里有深深浅浅的喜怒哀乐,浓浓淡淡的悲欢离合。经过了才知道,生命是那么顽强也是那么脆弱;生活是那么美好,也是那么残酷。
原来有时,相遇不如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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