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似故人
最近打算回一次老家。镜中我长发及腰,发质健壮,用手轻扯,数日不曾掉落。往日苍白萧瑟的面容冬去春来,复如凝脂,又如春晓之花。
再在网上新买一件粉紫色棉质薄衫,选一双玲珑典雅的高跟凉鞋,是否可以整装待发了呢?
看似一步没动,心里已经给自己设置了很多潜在的观众。我雅树哥在不在家,他会看到我的鲜衣飘飘,长发如瀑吗?我春鹂姐呢?她会赞叹我红颜未老,历久弥新吗?二大娘呢?三奶奶呢?她们会怎么看我?怎么说?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替雅树哥春鹂姐望着自己,像被他们附了体,想像着他们见我后的想法,琢磨他们对我的评价。他们一步没动,我已经替他们设置好了我自己。只等把一个光鲜色丽的自己呈上去看他们喜不喜欢,服不服气?
如果我二十岁的时候犹可恕,那么三十岁呢?快三十岁还以为别人看我时,像我自己一样目光如炬呢?
今天正走着,迎面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影影绰绰没看清楚,直觉告诉我他是我十年没见的小学同学崔山虎,与家乡隔着五百里路我们租住在同一个城中村。听老家来的人说山虎混的不好,住城中村的人都混的不好。那么他看见我了吗?我一袭红裙,飘摇过巷,他怎么会看不见?又怎么会看见?看见肯定会看了又看。我良久才敢转头看他有没有回头,看他疑似回头,我掉转身型,款款而逃。
那么他真的是崔山虎吗?记忆中崔山虎的鞋是破了洞的。很多年前的冬天,我和他参加县数学竞赛的复试,我们俩蹬着破自行车,顶着风,他没穿袜子,裤管很短,露出黑瘦的小腿一截,当时我想假如我是他的母亲,给他吃饱,给他穿暖,他好考个数学状元给大家看看。至于我自己,我是可以协助父亲挣钱给兄弟读大学盖大屋的,我是谁?谁是我?古堤上苍穹的巨眼直视草莽,长河边野鸟的毛衣羞煞绿水,老村落里小女孩的虚荣熏神染骨。
如今貌似遇见了崔山虎,故作镇定的我和镜中搔首弄姿的我,冥冥中都被什么东西统治着、绑架着、裹挟着,试图迎合谁、悦纳谁、讨好谁,我的脚已经不在我身上,它命令我要去旁边的商场里照一照,再看看我真的好看吗?气色好吗?气质好吗?显年轻吗?还像个学生吗?崔山虎要是真看到我,我要把他眼中的我先检阅一遍,先替他看上一遍,忖度他怎么说,猜猜他怎么看,那么因为我喜欢崔山虎?
一点也不。这十年我只念及崔山虎一次,还是《明朝那些事儿》里明末义军的头领摧山虎。可我为什么希望他看到我的美?说到我的好?我如此拼命控制自己完全不能控制的东西,意欲何为?如此把自己设置于一个巨大的社会价值体系里,取别人的目光以自缚,意欲何为?
如果我生了一个危及生命的重病呢?重症之下呢?我能否内心自足,自成宇宙,再不需要观众,自己再不当自己的观众,再不在心里预设潜在的观众?如果能,让我病,让我死。
让我选。我选死。死之前我先制伏了脚,制伏了迈向商场的脚,解救了陷在别人眼里的自己。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能如此,不防多活几日。
(原创文字 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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