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记
小时候住在乡下。初夏的一天,早起我沿着乡间的小道往前走着。路旁长满了又高又茂密的茅草。比我还高的叶片向天空伸展,然后自然下垂,好像想向我吐露大自然的秘密。雾气把叶片打湿了,在阳光下散发出绿色的光芒。空气湿润清新,世界静谧安宁,半醒半睡的我尤如行走在绿色的仙境中。那像是大自然为了欢迎一个来到这个世界不久的孩子而举行的仪式,让她爱上了大自然。幼年的记忆很难在大脑中形成印记,但神奇的是,那个夏天的早晨时至今日仍清晰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中。那是我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那时候乡下人有点小毛病,一般都不会去看医生。他们会在菜地里,田头边,小路旁,采些草药回家。草药煎出的汤汁并不难喝,咕隆咕隆地一口气喝下去,我的小毛病第二天就会好。爸爸在屋子周边也种了一些草药,比如金银花,会顺着树木攀缘而上,初夏的时候会开出黄白两种颜色的花,香气弥漫在湿润的空气里,引来很多蜜蜂。还有一种浑身长满刺的小树,爸爸管它叫鸟不落。我发烧时,他会把鸟不落的树枝砍成小段煎水给我喝,每次喝下烧就退了。我只是很担心有粗心的小鸟落在树枝上,尖刺会刺破它们的爪子。还有车前草,口中生疮时吃。可能是因为道路两旁随处可见,人们只要不急着赶路,停下车就能在车前看见,所以有了这个名字。还有鱼腥草,长在田边水沟旁,可以消炎。因为有浓烈的鱼腥味,所以人们对它又爱又恨。还有一些不常见的草药,爸爸说一个名字我也不太记得住,它们各有各的用途。如今网络发达,当我在网络上搜索出小时候见过的植物时,有一种见到老朋友的感觉。当年爸爸说出的那些语焉不详的名字,现在也有确切的答案。
大人种草药,我种花。在一个同学家第一次见到牵牛花,要了些种子回家,长出几棵开了花。我把种子都留着,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在村里各处都洒了一些。到了初夏,村里的菜地里,小路旁,每户人家的院子里,全都爬满了藤,开出了紫蓝的花。牵牛花只在早晨绽放花朵,太阳升起便会调谢,所以我每天早早起来,在村里绕上一圈,心满意足地巡视着我的花海。后来知道它还有一个更有诗意的名字“夕颜”,觉得这个名字更配它。有一天经过菜地,邻居家大婶在费力地扯下爬上了她家菜棚上的牵牛花,口里在嘟噜着:“哪里长出这么多牵牛花。”我默不作声地溜走了。很多年以后,我回老家,还能在村里角落里见到零星开着的牵牛花。我还种月季,仙人掌,鸡冠花,百日草等等。只要我种下一棵,也不用浇水施肥,两三年的功夫必会长成一大片,开出艳丽的花朵,从不落空。在这个无常的世界里,一想到那些花儿到了季节笃定会开,是一件多么让人心安的事。
如今的我有一个闹中取静的小院,其间有树有花有菜地。小时候让我免受疾痛之苦的那几种草药也种了些,时常有朋友邻居来我家拨一点缓解小毛病。花开时会有爱花之人问我要一两枝拿回家插着。杨梅成熟的季节,大家每天来拣一些回去泡酒。谁家做菜时缺点葱蒜,也会跑来我家拨上几根。天气晴好时,坐在大树下发呆,看着树影从西边慢慢移到东边,心里闲得很。除了看一颗种子怎么开发芽,一朵花怎么开,果实怎么成熟,觉得此生并没有其它必做的事。大树像把伞遮住了大半个院子,为我遮去夏日的炎热,冬天的冷雨,还有世间的喧嚣。看到这棵树,我会想起另外一棵树,那棵树是我一个姑父家的树。他七八岁时,三年大旱,父母饿死了,他放学给别人家放牛来换取每天唯一的一顿饭。饿极了,他会剥树皮吃。他活了下来,那棵树枯死了。
在这个星球上,植物先于人类存在。植物没有人类照样存活,但人类离不开植物。植物根系往下深植于土壤里,枝叶往上伸展获取光照。人们只能看得见植物的上半截,并不知道土里的根系经历了什么。雨水多的年份,根系会往上长,尽可能呼吸到氧气;雨水少的年份,根系会往下钻,尽可能吸收到土壤里的水份。有时候看着上半截没什么起色,可是下半截已经延伸了好几米。突然到了某个时候,使劲地往上长,让人惊讶。就像有的人,人前和人后是两种状态,在看不见的地方使劲,在人前显得游刃有余。草木们在春天生发,夏天蓬勃,秋天调零,冬天蓄势。一棵小苗要长成一棵大树,不知道要历经多少次大旱大涝,雨雪霜冻。终于长成了一棵大树,变成一个完整的生态圈。鸟儿在顶上做窝,以树上的昆虫为食,鸟粪是树下喜荫植物需要的肥料。几十年以后,种树的人没有,这棵树还在。上树掏鸟窝的小孩变成了大人,变成了老人,这棵树还在。世事变迁,这棵树周围的景物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如果幸运,这棵树还在。
人类爱把自己的悲欢喜好寄寓到草木上。爱兰的人高洁,爱菊花人淡泊,爱竹之人正直,爱梅是因为它在苦寒中绽放花朵。陶渊明在南山下种菊花以示淡泊,项脊轩主人面对枇杷树怀念亡妻,鲁迅在秋夜里描写两棵枣树表明对新世界的向往。母亲生前喜欢有清香味的花,我便在她坟前种了一些桅子花和兰花。
如果有来生,我愿做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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