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女人(2)
作者:冰心
让我们继续以这位男子的身份认识他身边的女人吧。
我要讲的第三个女人是我的弟媳,我的三个弟媳都是好女人,咱们先来说我的二弟媳。她是我的六妹,我舅舅的女儿,只比二弟小一个月,他们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在他们七八岁时,便由父母作主定了婚,定婚后,舅母要避嫌,不让他们私下来往。然而我们同舅家只隔了个院子,出门进户时,总能看见,在家宴酒席上,也是避不开的,他们就互相对视,低头偷笑,又天真,又甜蜜。
二弟15岁时在唐山读书,六妹在天津上学,二弟想念六妹,想和她通信,又担心大人不同意,便托我从中斡旋。在母亲的首肯下,我汇报给舅母,舅母有些犹豫,我连忙打包票,说他们懂事有分寸,不会出啥事的,舅母才同意了。
他们21岁时,二弟大学毕业,身材修挺,风度翩翩,既有好工作,又拉得好提琴,六妹也是大姑娘了。父母感叹说二弟和六妹的感情很好,互相体贴,互相勉励;又说母亲生病时,六妹侍奉汤药,也能替母亲料理一些家事。
于是,经过征求二弟和六妹的意见,在父亲60寿辰的那天,给他们结了婚。
那天的六妹,美丽明艳,真是漂亮至极的新娘子。晚上入新房后,二弟的朋友们闹新房到十二点半,还不肯走。原来,他们请新娘做的事,新娘都做了,他们还要新娘向大家笑一笑,他们才肯散去。六妹大概是困了,也许是生气了,就是不肯笑。我赶紧写了个纸条:“六妹,请你笑一笑,让这群小土匪下了台,我把他们带到我屋里去!”六妹看到纸条后,向我点头一笑,大家也满意地哄笑起来,我就赶紧把他们都让到我的书房里去了。
不到几天,六妹就把家事都接了过去,母亲那婆婆当得,笑容满面,无为而治。我每次回家,都像做客一样,受尽了六妹的款待。她生活在我们中间,非常自然合适,仿佛生来就是我们家里人一样。第二年夏天,二弟出国,我和三四弟教书的教书,读书的读书,都不常在家,只有她日夜陪伴着父母。
十几年过去了,她如今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不过对于“大哥”,她还是喜欢开玩笑,你看:她近来竟然不叫我“大哥”,而叫我“老头子”了!
再说三弟媳。三弟和我长得像,性情也像,他对于女人的兴趣,也像我一样,适可而止,很少作进一步的打算。所以他直到大学毕业,又出国回来进工厂工作,还谈过恋爱。
没想到,在六年前,三弟谈恋爱了,第二年,他就来信说要结婚了。我当时还在巴黎,便赶紧跑去百货商店,买了一套银器,寄回南京,算是给他的贺礼。
和三弟媳初次见面,是在北平车站,她热情地和我握手,和我并肩行走,仿佛是老朋友一样。
因我们的那座楼住的都是单身男教授,我便介绍他们到我朋友家里去住,他们天天走过来吃饭,饭后我送他们到西山去玩。弟媳就常邀请我说:“大哥,你和我们一起去吧。”
我自然不能当电灯泡呀,就挥挥手拒绝了!
逛够了西山,三弟就拒绝一切应酬,每日躺在客厅沙发上,听弟媳弹琴。他们两个人看起来十分合适,都稳静纯洁,喜欢谈理想,谈宗教,认为世界上有绝对的真善美。虽然他们也有新婚的娇柔与依偎,但言谈举止上,还是庄肃的时候多,我很喜欢他们。
有一次,三弟媳谈起他们的新家庭,说北平仁立公司的国货地毯很好,我便说去买一两张送给他们。于是,我们定好日子,准备一同去挑选,他们先进城去陪父亲,我过一两天再去。那是芦沟桥事变前的一天,我一早进城去,不料家中得了消息,说平浦路随时都有切断的可能,家中要他们两个赶紧走。我立刻叫了汽车,把他们送到车站,把预备买地毯的钱,塞进弟媳的皮包里,看着他们上了火车。
他们到南京后,那新婚的头几个月,就住在工厂的防空洞里。此后又随军撤退,溯江而上,两个人只带一只小皮箱,我送给他们的那套银器,也随首都沦陷了。而他们给我的信,却总是稳定满足和乐观,那些辛苦和流离,都表现在诙谐的语言中。而其实,那时的他们住在工厂旁边的一间草房里,炎热的夏天,弟媳一边煮饭洗衣,一边还唱着歌。她说:“多出一点气,可以少出一点汗。”
他们最近生了个儿子,我写信道贺,并说:“这个孩子应当过继给我,我是长兄!”他们回信说:“别妄想了,你要儿子,自己去想法子吧!”
啧,啧,瞧瞧我这三弟和弟媳!
接下来再说四弟和四弟媳。四弟最小,便很任性娇惯,他又神经质,多愁善感、急躁好动,但即便如此,他也很听话。他上中学时,喜欢养生物,如金鱼、鸽子、蟋蟀之类,都要养够108只,还给它们取梁山好汉的绰号。若是父亲不给他钱买生物时,他便来跟我要钱,直到磨得我答应了为止。
我们远亲家有个小姑娘叫h,只比四弟小一岁,俩人还是同日生的。那时我们家和h家都在上海,我们和h就每年暑假一起坐船回家,他俩因此熟识了起来。
半年后,四弟忽然变得沉默忧郁,人也瘦了,对功课也不认真。之后,在一次春游中,我才发现四弟喜欢h,我认为他年纪太小,要求他努力上进,后来,四弟功课稍有进步,而身体却更糟了。我便叫他停学一年,回家休养。当我暑假回去后,母亲告诉我说:“老四和h仿佛很好,这些日子常常通信。”于是,我便把过去一切都对母亲说了,母亲也很高兴。
那时,英国利物浦一个海上学校,要招航海学生,父亲可以保送一名,四弟非常想去。父亲说:“航海课程很难,工作也辛苦,我怕你吃不了苦,中途辍学,给我丢脸。”四弟便拉着三弟到我屋里来,态度坚决地向我表达要去英国的愿望。并说:“只要你们大家都信任我,h也不把我当作一个颓废的人,我就有这个勇气!”我便和三弟一面在父亲跟前替他说情,一面找机会和h谈话,希望h能鼓励他,但h红着脸没有回答。之后,四弟很高兴很有勇气地走了,我想他已得到鼓励了。
四弟到了船上,竟变得刻苦耐劳、活泼勇敢。五年后,他带回了荣誉毕业证书。
同时,h也上了大学,做了我的学生,她是那么高贵精致、文静大方、温柔活泼,在校里家中,都是人们爱慕的对象。在五年的分别中,她和四弟有过几次误会和吵架,每次出事,四弟立刻飞函给我,托我解围。岂料,我还在着急时,他们自己却已没事了。
四弟回国后马上就去找h,从此他们就经常在我客厅里谈话。在四弟到上海去工作的前一天,他们就手拉手地告诉我,说他们已订婚了。
第二年暑假,h毕业后,他们就在北平结了婚,几天后,他们要回上海去。我跟三弟去送行,看到火车开出很远后,他们还在车窗里向我们挥手。
五六年来,他们那小巧精致的家,也是我的家,我经常要到他们那里小住。晚上点着蜡烛听音乐时,他们偶尔在烛影中撒娇打架,向我诉苦,有时又给我介绍些年轻的女友,这些事让我在严肃的生活中,体会到了温柔的情意。
上星期他们来信说:“我们要调到重庆来,你头痛不头痛?”
我真的头痛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