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我和几个年龄相仿的文学爱好者曾先后办过两份油印刊物,一个取名《道道》,另一个题名《春花》,前者是我们几个文青自费办的,后者是我所在鞋厂的团委让我们办的,若用豪情些的话来讲,“这是团组织刊物”。
这两份用蜡纸手工刻写油印的文学刊物,尽管样子显得不够大气,但在近三年的办刊期间,倒也吸引了不少文青的关注,而且还让我们收获了好些文采不错的来稿。其中有位王绍金写的稿子是最让我期待和欣赏的。
他是鞋厂皮鞋车间的配底工人,瘦小的个子显得有些羸弱。他的话不多,平时总是低头走路,沉默做事;跟他有来往的人似乎也不多见,但若有人向他问询什么,他的回答总是挺诚恳的。谁如能听懂他那浓重的嵊州方言,还会注意到他话语中有不少哲理性的句子,颇有些饱经风霜之人的讲话样子。
我虽听得懂王绍金说的话,但却把握不准他诗中的含意。有几次,我把他的诗归类在“抽象派”的栏目下,他看到后反来问我“抽象怎么解释?”。他话虽这样说,但读他的诗总会让我推想到“抽象派诗歌”的概念上去。
在那些年里,因为喜欢他的诗歌,所以凡他投来的稿子都会被我留意保存起来。如今,在时隔几十年之后,我再把他这些诗稿翻出来重读,在回忆美好往事的同时,也让我重新感受到鞋匠王绍金所写诗歌的奇妙之处。
我蛮喜欢他那首《无题》的短诗;“忘记岁月也是物象/如戴着的墨镜/或一盒易潮的火柴/数到几就是几/从这个数/你就该到了/从脚底到头顶,或是相反/如艳花一朵/作飞舞之态/从上而下,或从下而上/缓缓,缓缓地再急速而下/就像新晨/你脚下的雨滴/面对上苍。”在这首诗里他把岁月和人生抽象成具体事物,并以此来暗喻岁月的易逝和生命的有限。他还有一首《树和鸟》也写得十分别致;“那些日子是一群陌生的鸟/你,或是我,则是一棵树/在天空下挥手召唤/让鸟群翩翩飞来/憩息,或是歌唱/然后,又突然飞走……”记得当年我曾向他请教过此诗的含意,但他并没有直接说明诗的内涵,只是说我对此诗的理解有误。
事实上,直到今天我重读他的诗,仍然有不少难以理解的诗句。比如“龟裂的池底/去年的雨季里/鱼曾来游过/而今遗落的鲠/噎住一串打嗝的日子/在拂面的冷风中害着/春天的相思病”谁能理解这样的诗呢?但从中我却能依稀感受到诗的意境与节奏之美。是的,我依旧很喜欢王绍金这种风格的诗歌。
记得那时候,除了爱好文学的年青人以外,在厂里认识王绍金的人不能算太多。可在我们刊物的读者群里,喜欢他诗歌的人倒有不少。有几次我刊发了他几首诗,没过多久,就会有厂外诗歌爱好者来联系我,希望能介绍双方相互认识。但当我把这信息转达给王绍金时,他总是腼腆地笑笑了事。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总之他给我的感觉是,既不喜欢也不善于同人交往,是属于那种性格孤僻的人。
按理来说,像他这样性格的人一般很少能写爱情诗。然而,让我费解的是,写这类题材的诗恰是他最拿手的。他有一首《酸意》在当年很是受厂内外文青的追捧,此诗的稿子至今我还保存着。这是一首爱情哲理诗。且看他是怎样表达的;“梅子还没有熟透的时候/你就贴近她的唇边叫一声/梅子好酸啊/她就哗啦地淌出许多甜蜜来”是啊,当恋爱一方感受不到对方的甜蜜时,那就不妨叫喊一声“梅子好酸啊”,在等到对方应答的时候,这爱情之果也就变得成熟甜蜜了。
确实,哪有爱情果实在甜蜜之前未曾酸涩过呢?于是,他又这样写道“酸溜溜的爱情我们当然不敢接受/酸溜溜的生活我们自然也无法容忍/但甜蜜的生活和爱情/却好像一定要有些酸酸的东西/才能甜得长久甜得有滋味有魅力。”老实说,我真心佩服王绍金能提炼出如此精彩的富有哲理性的诗句来。
其实,像这类风格的诗歌,王绍金当年给我的并不算很多。但我相信,他只要能顺着这条路子走下去,必然会有可喜收获的一天。然而,我们谁都没想到,几年后,由于我俩所在企业的转制解体,大家都成了下岗工人而各奔东西。王绍金去了他家乡嵊州的一家鞋厂继续做鞋。在最初几年里,我曾联系过他,也曾顺路去看过他。那时我还问他:“还写诗吗?”他回道:“会写一点,但很少了。”后来,他打工的那家鞋厂也关闭了。他来信对我说;“只好去摆个补鞋摊养家了。”
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毕竟,在那时,我们都要为生活作稻粱谋,我们各自心中的美好文学梦,也只能在现实生活的奔波中被渐渐地淡忘了……屈指算来,我和王绍金之间的联系已中断有二十年多年了。如今,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们曾在一起谈诗论文的美好时光,不知道他是否还有重温旧时文学梦的如火热情?
虽说我和他,不知何时能再相会,但我相信,他的诗之梦,他的诗之情,一定不会随流逝的岁月而消失,也不会随两鬓的白发而冷却。尽管风华正茂的年代已离我们这代人远去,但我们这代人当年的理想依旧还在心中闪耀;我们仍然爱做文学美梦;我们依然想用手中之笔来抒发心中的万丈豪情……
我期盼亦深信,当年那个会写诗的鞋匠--王绍金,还会像我记忆中的那样,带着他腼腆的微笑,默默关注着生活,体味着人生,在心中倾情构想他更加奇丽美妙的崭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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