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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外婆

蒲公英外婆

作者: 酣睡大鲨鱼 | 来源:发表于2024-09-06 08:11 被阅读0次

  我从未涉足过外婆的前半生,但我听她身边的人都说过,她过得很苦。所以我想她后半生会好过一点,可她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

  因为我看见外婆的后半生,所有人都随意的闯入,在她身上可以找到每个人的影子,唯独没有她自己。

  外婆16岁那年,来到了外公家。从此,她就像苦菜籽那样深深地扎在了外公家的菜地里。

  外婆来的那一年,蒲公英疯长。

  外婆前半生,从未踏出过自己那一片小天地,说是小天地倒不如说是牢笼,又黏又湿的牢笼,绊住了她大半辈子。

  她在房子里,屋顶也不漏雨,可雨一直在下,她身上也一直是湿的。那便是她潮湿的前半生。

  我并不觉得那个小山坡是牢笼,那木房子也不是牢笼。那房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有钥匙,可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把钥匙交给外婆。

  我第一次见到外婆时,她就是一头齐肩短发,之后不管什么时候见到外婆,头发都是那么短,只是随着年岁的增加银色也慢慢爬上了发梢。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她剪头发,似乎外婆的头发永远也不会长长。

  夏天很热的时候外婆会把自己的裤子撸到大腿上面一点,虽然这不太符合舅舅们对她的印象,但外婆也确确实实这么做了,我觉得这很可爱。

  那时候我就看见外婆露出的腿,一种不算健康的苍白爬满了她整条腿。而她的大腿,还没有一个成年男性的手臂粗,小腿更是无从说起。腿上的肉松松跨跨地挂在骨头上,好像一扯就掉,摇摇欲坠。

  外婆的手臂像两枚竹片搭在肩膀上,因为她的衰老,手臂上的筋络便都向上突起,像大地上冒出的山脉,一条又一条,又像古老的藤蔓,从大臂一直延伸到手背,摸上去便有莫名的恐惧爬上心头。

  外婆全身瘦得像一具干尸,她静静地站着,只有不时眨动的眼睛还代表着她是一个鲜活的人。

  外婆有一双与她瘦削的身躯格格不入的大手,这双大手上布满了老茧,摸上去像在摸沙地。每根手指上的骨节都深深的往外冒出,像一座座小山包,一看便知那是一双常年劳作的手。

  外婆还有一副假牙,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戴的假牙。但她每天晚上睡觉前会把它们拿下来,用牙刷刷干净再放到口缸里泡着,到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再刷一遍才戴上。

  她戴的是那种老式的假牙,总共两片,上、下牙各一片。上面不只有牙齿,还连着上下颌齿槽骨,我很难想象到戴上它们会是怎样一种感受。

  每次外婆将它们取下来的时候,她的两颊就会瞬间凹下去,像泄了气的皮球,显得她

  整个人更加干巴,甚至说起话来都开始囫囵不清。嘴唇更是不听使唤,像被人用麻绳孔到了一起,无法分开,还向下耷拉着。这时她总会吧唧吧唧嘴,似乎这样能舒服一点。

  外婆到外公家后只几年时间,她便生下了五个儿女。也就是我的妈妈,妈妈的姐姐,大舅,二舅和小舅。

  我从未听外婆说起过自己的娘家,妈妈和舅舅们似乎也没有外公外婆的概念,似乎她来到外公家后就抛弃了过往的一切。

  外婆家里并不富裕,外公用五升米就换来了外婆。在此之前,外婆并不知道要她的是个怎样的人,她只知道自己一辈子都要在别人家里。我无法得知她在来的路上是何种感受。外婆来了之后,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务就都被她落到了她头上。她一刻也不闲的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没有人听到过她的任何抱怨,可外公却还总是指责不断。

  白天时,家里通常只剩下外婆一个人,与她打交道的只有家里的鸡,猪,牛等牲畜。也许就是那时候,她变得不爱说话,却喜欢和牲畜待在一块。

  她每天傍晚都站在院子里,看着天色一点一点地扑下来,慢慢的黑成一片。家里面除了她都是晚归的人,所以,她永远都是那个等待着的人。

  有一次妈妈和外婆一起上山时,一只蚂蝗悄无声息地爬进了妈妈的嘴里,等发现的时候蚂蝗已经快要爬到了喉咙。妈妈被吓得嚎啕大哭,外婆一把掰过妈妈下巴,徒手将蚂蝗拽了出来,过程光是想想都觉得心惊肉跳。

  小舅小时候特别调皮,不是朝牛冲石头就是追着鸡满院子疯跑,最严重的一次,他趁外婆不在家时把一只母鸡摔死了。外婆回来后,气的饭都吃不下。但那天晚上,外婆给他们做了一顿过年都吃不到的大餐。

  那件事以后, 小舅发奋读书,外婆每天陪着他熬到很晚,油灯一夜一夜的燃尽。后来,小舅是兄弟姐妹里最有出息的那个。

  外公是一个很强势的人,用妈妈的话来说就只有外婆才能受得了他。

  外婆就这样在外公的指责中慢慢将孩子们拉扯大。

  外婆的后半生,像是在大海里,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眼前的海水似是戏耍她,将她推过来又掀过去,让她不得喘息半分,没有一丝仅抗的气力。

  二舅成家后,他把外婆接过去,随之而来的是三个孩子的相继出生。她又开始了原来的生活,只不过地点换了。外婆仍然未抱怨过一句。

  不久,小舅也成家了,紧接着小孙儿就出生了。

  外婆像是被时间推着走,一刻不得停歇,而掌控时间的人,却都是她最爱的儿子们。

  不出所料,外婆又被接到了城里的小舅家,外公也跟着到了小舅家,他想看看自己的小孙子。

  在那里,外婆不用割猪草,也不用喂鸡鸭,但厨房里各种各样的电子器具却让她生出了恐惧,她想回到她熟悉的地方。

  看着那可爱的小孙子,她还是留了下来。

  外婆花了差不多1个月才摸清那些东西的脾性,但那一个月里她不是盐放多了就是酱油放少了。

  外婆开始抱怨,抱怨的却是自己老了不钟用了。

  小学时在山上读书的每个假期,我都会到二舅家和外婆待一段时间。外婆在那里有干不完的活,我自然也逃不过,即使那时的我还很小。

  二舅要求我每天清晨跟着他们一起去打柴,但外婆说她很忙,我应该帮她放驴。

  二舅家有两头驴,母驴和小驴,母驴比较温顺,小驴却总喜欢踢人,家里的每一个除了我都被它打压过。因此,我对于放驴有着十二分的恐惧,走在它们前面时,我担心它们突然撞我,走在它们们面时,又害怕它们的后蹄。

  外婆却让我拿着三排长的竹片跟在它们身后,这样长的距离,就伤害不到我了。

  早上我去放驴,外婆就在家里准备早饭。在起床到晌午这段时间,外婆总会给我送很多次吃的东西,有时是烤红薯,有时是烤土豆,更多时候是玉米。那时候我并不懂,还觉得外婆其实并没有那么忙。

  开学我收拾行李时,外婆总会塞给我一袋饼干。那是她从小舅家带上来的,还嘱咐我自己多吃点。

  我在山上的最后一个寒假,外婆为我纳了一双布鞋,是深绿色的,那应该是她认为最好看的颜色,因为我只见过她纳黑色的布鞋。那双布鞋陪我度过了山上的冬天后便不知道被我放在了哪一个角落。

  后来,外公查出了食道癌,外婆和外公就常住在了小舅家,因为城里就医方便。

  后来我忙于学业,她照顾外公时是怎样一番光景我也无从得知。

  在我初三那一年,大舅因病去世了,几个月后,外离也离开了。

  那一年,外婆失去了她的大儿子和丈夫,一样的平房下,她跪了两次。

  在大舅的灵堂前,她哭得撕心裂肺。把所有的不公都对着大舅诉说完。在外公的棺材前,她只眼神空洞地盯着前行,双手无力地垂在大腿两侧,满是绝望。

  我想,外婆世界里的墙塌了。

  此后,外婆便在小舅和二舅家来回住着,或许,她住得并不舒服。

  那时,外婆像无根之草,找不到一片可以栖息的土壤。

  外公走后,外婆像抓住了浮木,但她仍旧漂在海上。

  她的后半生,厨房是她待得最多的地方,她在里面做过很多顿饭,却没有哪一顿饭,是给自己做的。

我不知道外婆看到自己孩子的孩子时是什么感受,会是爱屋及乌吗?还是迫于现实的无奈。

  外婆像拉着自己的孩子那样又扯大了一个个孩子的孩子,但那时,她受到了来自四面我方的指责,与外公不同,外公从不因为孩子责骂外婆,因为外公似乎从不管那五个儿女,他手一摊,便把他们都甩给了外婆。

  我并不是外婆带大的,但外婆受到的指责我也有真真切切地听到过。

  舅舅们似乎从不体谅外婆,外婆也只是想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给自己的孙子孙女,面对指责时外婆只是小声重复着“你们小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

  那时我真希望外婆随身携带着一只大喇叭,用来反驳所有的指责,这对她一点也不公平。但好像从没有人心疼她的不知所措。

  我远远地看着,却也手足无措。

  外婆几乎从不外出,因为她不肯让自己休息。在外面时,她便总想着家里的鸡还没喂,牛还没放,菜地也没浇水。总之,在她的脚近出大门的那一刻,所有家务从四面八方通进她的脑海,吵着她不让她走。

  后来,她又回到了山上的二舅家,拄着拐杖走进走出 。

  现在,她老了,走不动了。她又成了那个等待着的人,不过现在时间更长,她在等过年。

  她就每天坐在躺椅上,仰着头看着无边,躺椅一前一后地摇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摇着摇着,天就黑了。

  外婆现在耳朵背了,轻轻叫她她并听不到,所以直到老去,她都不能被人温柔以待,或许她也早就习惯了。

  我很庆幸,妈妈把外婆接过来了。

  此后,外婆变得更加外向了,她打开了自己世界的大门,慢慢的又把墙砌了起来。

  她拄着拐杖到处走着,只要知道哪一家有老人,她都会去串门,还会主动约邻居们上街买菜。

  慢慢的,生活是她自己的了。

  假期的时候、外婆会来和我们小住。和妈妈在一起时,她越来越像个老小孩,总是和妈妈犟嘴,有时她们甚至会吵起来,似乎这才是她自己。我远远地看着,替她们感到幸福。

  在我上大学前一天,外婆把我拉到房间里,从衣服内衬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塑料口。我并不知道外婆想干嘛,但我还没来得及将疑问问出口,就见那红色塑料袋里装着一个钱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钱包跟了外婆一辈子。

  钱包是长方形的,右上角缝着一根同花色的带子,侧面是拉链,只有一层,外婆所有的钱都放在里面。

  外婆从里面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将纸一层一层地剥开,里面不同面值的钱都有,一元,五元,甚至还有一角的。

  她从里面抽了两二百元给我,我并不想要,她却使劲往我的口袋里塞,嘴里不停说着拿去买好吃的。

  我从没有见过奶奶,她在爸爸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因此,外婆成了我对祖孙的所以寄托。

  我们从不说去外婆家,说的都是去外公家,就好像大家都默认了外婆只是外公的一部分,如果可以,我希望外婆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希望每个人都尊重她。

  如果可以,我希望蒲公英的种子从远处飘回,聚成伞的模样,我希望外婆有属于自己的土地。

  如果这是场电影,我希望外婆有属于她的偏爱。

  如果可以,我希望外婆收到千千万万封来自思念的信,那是属于她永恒的爱。

  我从不希望外婆跳出时间,变成星星,我只想要她在漫长的银河里拥有无限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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