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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一直有传说,最后一统江湖,功盖武林的不会是个老者,而是个少年。我曾以为那个少年是我,以为力压天下是一件值得毕生追寻的事。
我临世在万历十五年。这时国事动荡,大明气数将至衰境。宫中权力交锋,四野兵火起。
不幸,从睁眼我便能记事,过目不忘,眼看着箭矢八方涌来,鲜血淋漓,尸横遍野,不分男女。在我记忆的最初一块空白涂上仇恨。
男人抱着我在乱军里杀进杀出,所向披靡。他,是我的师父,大明最强的剑客。
可惜,师父终究只是凡人。那天他哭着喊着舞着剑,也不过护得我与一个小女孩而已。他最后只能一声悲哀的长啸,然后带着我们远去。那天他的眼睛里落出了些什么,落在我的嘴里,咸咸的。
我在师父的教导下长大,终日习剑。我立誓复仇,立誓练到一剑出,破苍穹。
春夏交复
师父说我很有天赋,年少就可臻化境。但很可惜满目仇恨。
我知道仇恨令我锋芒毕露,终会断我剑道。可我并不在乎,我的剑就是用来杀人的,我要用仇恨带来剑出如龙,锐意无穷。只要能杀人,剑道不参也罢。
17岁那年立秋的一个深夜,我背着一柄剑,头也不回的下了山。我知道那时师傅在悄悄注视着我,所以我走得格外洒脱,这一去,我死大于生,师父他老人家切勿挂念不孝徒儿。
天启三年,奸臣当道,东厂势力遍布华夏,朱家皇帝沉迷于木匠活计,不思朝政。这时我已经杀尽了仇家,生活一下子,就失去了意义。有那么一刻,我多希望我并没有成功,而是死在了仇家手里。
夕阳下,有与我一样踽踽独行的浪人。
杀第一个人时,朝廷逮捕我,杀第十个人时,朝廷悬赏翻了十倍,杀第一百个人时,我加入了朝廷。
好笑,从此,我既可以杀人,又可以拿钱。但没所谓,杀了不就杀了,我的剑下,比这凡世美好太多。至少,我杀谁都是一剑,公平,公正。再者,我的剑根本无关正义。我做朝廷爪牙,做的理直气壮。
又一年芒种,我受命前往蜀中,解决一个叫圣言的朝廷逃犯。传说这是个雌雄莫辩之人物,没人见过其面目。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是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但我并不关心这个,我愿意来蜀中,是因为圣言也是一名剑客。剑术算是我唯一在意的事儿了。
没用太久,我就在蜀中集市上发现了圣言。剑意澎湃者在上等剑客前是藏不住的。有趣,她竟是个女子。
人潮里,我静静地看着她。红衣似火,笑得如同一个孩子。
忽然,我不想杀人了。想陪她在这蜀中找个静处,笑着对视,剑不要了也没关系。
兴许我的眼光与剑相处太久,也沾染了锋芒。她发现了我。
她先是呆了呆,然后快速向我跑来,眼神肃穆。
想于此同我一战?不可能,圣言这类侠士不同于我,极体恤百姓,不会愿意害到旁人的。
她近了,她的眼睛很大,我在哪里见过?我周身的剑意竟刹那消散了。
“喂,白羽?”她忽的笑着
“你怎知我名字?”我有些惶恐,我的名字只有师父知道啊。
“哈哈,你现在眼里的杀意少了很多哦”她的眼里透着调皮“师兄!”
“啊。。。。”的确,我是有一个师妹,只是忙着习剑,从没认真记忆过。
圣言嘟着嘴摇了摇头,一下子挽住了我的手臂。
“嘶”我虽剑道大成,冷眼看世。。可也没与女子靠过这么近啊。。。
“师兄下山后再没回去过”她忽然低下头“可知师父已经离世?”
周围人潮停住了,我的眼前变得灰暗起来。师父离世?他会死吗?我从没想过。
我的印象里,师父还仍是那个意气风发能以一敌百的剑客。。
我的眼前更黑了,一种巨大的,胜过从前的仇恨的悲哀将我淹没。
“徒儿不孝”我的眼前彻底失去亮光。
再度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这似乎是一间客栈住房,窗外,乌云密布。圣言趴在床旁看护着我。
“师兄,师父走得很安详的,不必多想”她发觉我醒了。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看着她,心底,有了些许光亮。
她笑了“你都不知道我看到你时有多开心,我一直都在找你。”
她看向窗外,云层越来越厚。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回来娶我,小时候说好的。后来你都没回来,我就只能下山来找你了。”
我沉默了,我似乎的确答应过这些。但是,我却没有回忆起来过。
“我带你走吧!远离纷扰,去一个美丽的地方,去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我直勾勾地盯着她,我想补救。
她笑了,有些凄凉。“师兄,不可以了,天下如今成了这副模样。。我要去救人,我不想看到再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那与我们何干!?”我有些歇斯底里,声音都发起抖来。
“与我有干。”她望着我,坚定不移。
窗外,乌云很厚,却只是小雨,雨点轻而密。
“师兄,你是朝廷的人吗?”她开了口,听不出其中感情。
“嗯。”
“你本是来杀我的是吗?”
“嗯。”
雨越下越大,伴着雷声,我想起记忆最开始的那一片向我冲来的箭林。
她走了。
隐约间,她或许流了泪,然而混在雨水里的泪水,我并不很分明。
她或许是爱我的,我伤害了她。因为我更爱我自己,更爱剑道,更爱杀人,更爱为自己考虑。
一月后,我返京。
路上客栈酒馆谈论着那个叫圣言的剑客,又在哪里行侠仗义。
第二年雨水,我在酒馆饮酒,听得酒客讲,那个叫圣言的剑客已被伏杀于关内。我恍惚间又一次眼前发黑,急忙冲到酒客前,言语颤抖着确认。酒客醉眼迷离,望着我大笑。“是啊,死了!居然是个女的!长得还挺带劲,一个打好几个,要不是是个太监带的队,啧啧。。”酒客与周围看客脸上涌显猥亵的笑容。
我拔剑。
那天,京城血流成河,我终于一剑刺死了东厂督主。我早该灭掉他的。
之后事情就变简单了,不断有朝廷的人送上门来让我杀,杀到质疑人生。
城上白雪几丈深,孤山冷树独一人。
有一年春分我在道上,救下一个书生,他跪下求我收他为徒,满眼的仇恨。我只好对他说了再见。我总在想,满是仇恨的人,不能生存于世,因为太痛苦了。也不能拥有强大的实力,不然他就会久记那份仇恨。
崇祯元年,魏忠贤被玩死了。再没人来杀我。
书生的名字,开始被行人提起,他从另一条路上获得了力量。不久后我又听闻书生也死了,死在了我的前面。皇帝亲自动的手。而这时,帝国也到了将倾之日。
因为他死了,帝国的最后一道墙塌了。这个国家覆灭在仇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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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站在紫禁城上,眼看着皇帝哭着挥出一剑又一剑。他剑术不精,却剑剑致命。受剑者都是他的皇族至亲。
“生生世世,勿在生帝王家!”
立于城上,我忍不住笑了。他如受了惊的败犬,惶恐地望向我,“你是何人?缘何在此?”
我没有理会他,远远离去。皇帝,你怎知这天下,人各有挣扎,都是无助浮萍,都哭不出,道不明,生不生帝王家,有何变化?获得的一切,都被暗中标好了价码,接受它,或者死。
朱家彻底完了,余下的南明坐拥百万兵力而被二十万满人攻破,摧枯拉朽一般。野哭千家,硝烟遍地。
“民贼相混,玉石难分。或屠全城,或屠男而留女”
涂满人间的荒蛮。
新登基的帝王高笑,恍惚间我看到末代皇帝佝偻的腰。
天地人,何得安生?长江水,流个没完没了。
我的剑,却只是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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