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场

文｜是有有

1

跛子生下来就是这样了，左脚朝外撇着。要不是右脚向前扯着力道，你总会担心他走歪了。

跛子也是个瞎子。娘胎里时，娘营养不良，生下来之后，他营养不良。一岁过些，一次高烧，毁了双眼。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说起颜色，他总说红色像太阳光一样，暖暖的。大概是最深的脑部记忆和身体记忆给他留存的感觉吧！

就这样，带着这种感觉，跛子一路蹩脚的长着，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棍子，长到了12岁，一个被看做可以当家做主的年纪。其实，他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只不过，那时候，长到这个年纪的男孩都要成家，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劳力成熟了。

于是，跛子开始了繁重的农活，常常几道弯，几道梁，又几道沟的穿过黄土高原上的千沟万壑。

2

说起来，总让人忍不住焦虑，他万一就这样滚下断崖，坠入沟底，消失不见了。

好在没有。只有一次，一群调皮捣蛋的孩子作鬼，从他经常走过的山头，拉了一根绳子，原本轻车熟路的跛子就那样走过去，摔下一个七八米高的断崖台，被救上来后，他就跛得更厉害了。

左脚向外长，右脚向内长。这么着，那股往前拧的力道没了，整个人走起来就像只螃蟹，可人总得往前走，于是，拧巴透了。

自此之后，跛子便这样拧巴着打猪草了。远远的，你会看见他背着那个足够装下两三个自己的大背篓，一颠一颠地爬上山，跟着小路，蜿蜒进千沟万壑。跛子就这么拧巴了几十年，再也没有掉下崖。

后来，他们举家迁徙，到了一个一马平川的地方，他的腰似乎也直起来一些，好像屈着身子时，往前探索危险的那股力道被抽走了一样。但不好的是，沟渠多了，于是，他再也离不开棍子了。就这么着，跛子掌着一根棍子，去上厕所，去打猪草，去打水，去串门……

3

跛子死于胃癌。

死的第二天，是他60岁的生日。不到一个甲子，没有轮回。听人说，他死的前一天，还问一个后生要了一瓶牛肉罐头，他说馋得慌。

第三天，有人推门时，屋内没人应答。进去才发现，吃的牛肉罐头都吐出来了，大半还在瓶子里，不过也倒出来了。和吐出来的血，干涸了，两道深浅不一的颜色，一滩一滩的。

那人说，他好像能看见，吐出来的血，沿着床往下哒哒滴时的样子。可惜他看见的，只是跛子乌黑僵硬的身躯，像个半成的木乃伊，蹩脚的腿型，还有那双像被白雾深埋的眼睛，瞪得像他家下崽时的母牛，惊骇不已，往门外倒退时，扯坏了门帘。

听那人说，看跛子的表情，有些痛苦，还有些不甘心。

4

跛子真是个可怜的人。作为一个天生的残次品，他早被剥夺了正常人该有的权利。因为所有人都把他当累赘。

听说，一大家人分家产的时候，他被当成家产的一份子，抓阄分给一个兄弟。其实，没人愿意要他，众人都在暗自庆幸，那个兄弟真是命不好。于是，那之后，跛子就像个驴子，没日没夜的拉着他的磨石，被安排好了每一步命运。

其实，跛子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他曾为自己二十多个子侄辈的孩子们，一人刮了一个小木人，只有小拇指那么大，每个都不一样。听说，他问了每一个孩子的特征，也从头到尾的摸了他们一遍，然后刮好的小木人，大的大，小的小，胖的胖，瘦的瘦，有些长，有些短。

跛子还可以像机器一样切手工面和土豆丝，匀，而且快，总让那些女人自愧不如。不过，他不知道，她们顶多也是说说，没人在意，都是吃到嘴里嚼烂了，填肚子用的，谁管那。可他，就像得到了精神的慰藉，精益求精，像个老匠人。

跛子还做过很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那一年，兄弟不在，他曾背着发高烧的小侄子，摸索了50里山路，送孩子去诊所。弟媳一路没跟上。当她气喘吁吁的赶到时，大夫告诉她，再晚点，孩子的脑子就要烧坏了。后来，这个孩子成了专用脑子的人。

他也曾将一个准备跳崖的女人拉了回来。没人知道他跟女人说了什么，但之后的每一个节气，女人总会让儿子送好吃的给他。这个女人后来也是个有福之人，子孙满堂。

5

跛子其实是个活透脱了的人。因为他求死，太容易。他从来不说什么，就这样，不相信命运，不怀疑生活，直到死去。

听说，葬礼的时候，他的兄弟们因为谁出棺材钱而互相扯皮，大吵大闹。后来，将就着下葬了。

他的一切，也跟着被安葬了。有人整理他的遗物时，都是些别人送给他没舍得用的念想，整整齐齐放在箱柜里，像标本。

再见到他时，是一座坟头，孤零零躺在戈壁滩上。西北风呼啸着，见缝插针的穿过坟头疯长起来的干枯的骆驼刺。应该过不了多久，这团刺，也会被风吹走的。

可就这么一座土丘，背风面，还躲藏着几骨朵小骆驼刺，借它挡风。真担心，哪一天来一股龙卷风，连这孤坟，也被拔走。远处的祁连山，从里到外，雪层渐渐变薄，一片白茫茫。

也许，有人来到这世上，就是一个过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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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经纪人：你在谁的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