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跑的动力

儿子上初三那年的元旦，我们休小长假回到老家。

早上五点二十分，国道边上的路灯已经熄灭了。村子里起得最早一家是村东头去城里卖早点的人家，他们父子俩开着沉重的电瓶三轮车去城南国道与外环的十字路口摆早市，从我家门口经过时，很友好地留下了一缕好闻的饭香。

然后是村后姓赵的一户人家，他们家的两位老人走出来时，身后总是跟着两到三只狗：白的、黑的、花的。狗习惯性地拐到我家大门口的台阶前，用鼻子耐心地勘察一番，是否有昨夜的碎骨头或剩菜为他们展开美好的一天。

有时有，有时没有。村里的狗七八条，谁先到，谁有口福。

第三早的是我。我发动着汽车，开启大灯，给儿子照明。换个优雅的说法，像是我用光柱助力他往前冲刺。

初三的中考里有一千米中跑的项目，跑三分二十五秒才满分，这个标准不高，但对我那戴副近视眼镜整天捧着书本用功而荒废了体育大业的娃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

暑假里，其实他在我鼓动下已经开始练习跑步了，每天上学前沿着小区内环的健身步道跑一会儿。我忙于生计，争分夺秒往单位赶，还要赶上和同事们共进早餐。没有陪他，自然不知道他的跑法有多浪当。跑了一百天，貌似半点进步也没有。

后来有早起的邻居来“告密”，说我儿子大早上的在步道练习踩蚂蚁。闻听此言，我真是嗒然如丧。再想想我小时候的自觉性和人至中年的惰性，又觉得没有十足的底气责怪儿子。于是狠下心，哪怕赶不上吃早饭，每天也要陪儿子跑满两圈。

老家的村落除了鸡鸣狗吠，路上寂寥一人，只听到儿子脚底板与地面摩擦出的嗒嗒声。初冬的风扑在脸上，不算太冷。我一边开车，一边抬头望天。天空有时是灰色的，有时是灰蓝色的，我能感受得到白天耀眼的金黄和蔚蓝，在灰色的天幕后酝酿、四处流淌，等待着一个蓄势待发的时机。

鸟儿躲在树林里唱和。我听得出有两只，一只雄鸟，一只雌鸟。或者，一只是如我一般的鸟麻麻，一只是翅膀还没有长硬的黄口小雀儿。

天底下的物种都差不多，为孩子操心得多的，基本上都是亲亲的家长。孩子上初中起，我陪他重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悟出来钢铁不一定能打造出超人，意志才能。繁琐的生活常常考验着我对儿子的耐心。

我从来不敢轻易去对儿子说“爱”这个字眼。我深知自己是个不太合格家长，我对儿子的所有感情与其虚伪地划入“爱”的行列，不如实事求是地定性为“责任”。

我时时提醒着自己，这辈子有的这个爸爸的身份，目前的这一份推卸不了的责任。当我尽自己的力量完成了作为监护人应做的工作，我可能才有资格细细回味一下什么是“父爱”。

我不停地提醒着儿子跑步的姿势，不要低头，背挺直，加速。他忽然扭头，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开着车说话当然轻松了啦，你也来跑两圈试试！

我无奈地噤声，默默地驾着车。被黑暗包裹着前行的感觉有点像乘着船，仿佛有什么温和地托着我，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我想像着自己是一片随波飘荡的黄叶，是一条等待着天光开启的鱼…一念起，一念落。

起起落落的思绪，除了即将退场的星子月亮，桥下的流水，无人知晓。

这条黑乎乎的路，如果不是儿子在前面奔跑，我一定不会这么早驾车来撕开这条黑洞。我陪伴着他，他同时又呼应着我。血肉亲情真是奇妙而自然，明明倍感辛苦，却又付出得心甘情愿。

有时候，你明明很疼爱他，却又为了他未卜的所谓前途，带有极强目的地提出超量的热切的甚至苛刻的要求。我知道这要求不一定有效果，更不会立竿见影，但我想尽到基本的责任，心底不留遗憾，这是我山一程水一程陪跑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