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给妻子的一张欠条

在书房整理旧书，忽然从书页中飞出一张发黄的纸条，像蝴蝶一样扇动着翅膀，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水泥地板上。弯腰捡起一看，不禁哑然失笑。那是十八年前我打给妻子的一张欠条：“今借贤妻现金十五元整，还款方式：‘驴打滚’……”

我在窗前坐下，看着这张滑稽的欠条，往事像烟雾一样，袅袅地升腾在眼前。

那时候我刚结婚，春节和妻子一道来走亲戚。按照家乡风俗，每到一家，无论亲戚再穷，也要剜窟窿打洞弄来钱，给新娘祝福添喜。这风俗源于何时，已无从考证。我和妻子共走了十八家亲戚，妻子共得喜钱十五元整。妻子把这十五元“私房钱”夹在了一本书页里。

春天来的时候，我接到了县文化馆寄来的通知：大作家李凖来我县讲学，届时欢迎我前往听课。李凖是从我们豫西走出去的大作家，能聆听他讲学，实在是一次绝妙的艺术享受。我绞尽脑汁开始筹措进城的路费。父母为我完婚已欠下外债，如今自己已娶妻成家，怎能伸手向父母要钱？向学校借吧，几个月的工资已提前预支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当儿，我想到了妻子那十五元“体己钱”。当我翻箱倒柜找出那散发馨香的十五元钱时，又动摇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花女人的“私房钱”？踌躇再三，最终还是把妻子的“私房钱”拿了出来。我想：明人不做暗事，干脆向她说明真情罢了。但我又彷徨了。我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同时又是一个拙嘴笨舌的人。一个“大老爷们”，咋张口向女人借钱呀？在一阵痛苦的煎熬中，我想出一个良策：向妻子打欠条。我向来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但此刻却慷慨激昂，挥笔打下了欠条。那时刻，我的热血在周身沸腾。至今我觉得那时的我，才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对天发誓：大丈夫一诺千金！等我到外面闯荡赚了钱，我定会实现自己的诺言，“驴打滚”（翻番）地归还妻子……本来，十五元钱进趟县城是不该花完的，但我管不住自己，把剩下的书全买成了书。

麦子黄梢的时候，父亲准备借钱买玉米种子套播。父亲正为弄不到钱犯愁时，妻子主动说拿出自己的“体己钱”买种子。直到这时，妻子才发现“私房钱”不翼而飞，留给她的是一张欠条。妻子追问我，我红着脸说明了真相。这天傍晚，妻子没吃饭就和衣而寝了。夜里，妻子红着眼睛说，你太小看人了，你花钱是求学问哩，又不是赌博玩女人，干嘛偷偷摸摸？好钢用在刀刃上，你说明了，俺也会把钱给你的，即使俺没有钱，就是借也会支持你。你是没把咱当夫妻，夫妻一家人，哪还有打欠条这一说……

我不禁泪如泉涌。我为自己虚伪和懦弱而脸红，更为自己“大男子主义”思想而愧疚。泪眼朦胧中，我看到了一个普通农家女子坦荡宽广的襟怀。妻子望着羞赧不安的我伸手要撕掉欠条，我忙夺回来说：“留个纪念吧！”

日子像树叶一样稠密，稠密的日子离不开钱，但更离不开真情。岁月匆匆，我和妻子相濡以沫，度过了十八个春秋。那张欠条的故事早已被我抛之云霄。现在又看到了被遗忘的欠条，不禁又使我怦然心动：十八年来，我不但没有了却那张“欠条”的情，反而又欠下了她更多的情。为追求文学我花去了数万元的钱，而她至今还穿着打补丁的内衣，但她感到满足和幸福。为支持我创作，她包揽了一切家务，抽时间还为我抄稿子，整理笔记……望着这条发黄的欠条，我忽然醒悟：爱情是一种奉献，爱情是一种牺牲。即使你倾其天下所有的财富，又岂能买回人世间的父母爱、儿女情、夫妻恋……这纯真圣洁的情分，一张苍白的欠条，一串枯燥的数字，又怎能了得？

窗外响起了摩托车的声音。我站起身启窗而望：窗下的马路上，一个靓男带着一个倩女，在摩托车的缓行中，靓男扭回头和坐在后座的上的倩女亲吻。我把目光射向马路边的公园，夕阳下的公园里洋溢着诗一般的温馨。一对情侣在树下的草坪里拥抱着打滚，他们嘎嘎的笑声像蹦跳在青色枝头上的小鸟的叫声飞进我的窗内。追着那欢快的笑声，我又看到了那张发黄的欠条。我想：我们已人到中年，年轻时虽然没有时下这些少男少女们如此浪漫的爱，但我们毕竟也爱过，深沉地爱过，这便了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