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的秘密

  你还记得自己说的第一个谎言吗？夏天，幼儿园小朋友搬着小板凳在院子里的大树下坐了一排。“上厕所的小朋友举手——还有没有？”阿姨站在前面点数，“好，你们五个去。”我突然发现裙子上落了只虫子！抖掉后，裙子上留了一团黄绿色的液体！我急忙举起手。“你要上厕所啊？”“嗯。”“刚才——好，你去吧！”我的第一个谎言只有一个字。

  大人说话的时候总有小孩儿在旁边跑来跑去，大人们毫无顾忌，他们以为小孩儿听不懂。我是能听懂的小孩儿，一边玩儿一边听，大人还不知道我在听。

  “我说小娟和她妈一点不像嘛，原来抱养的！”“她卖鸭蛋的，红鼻头儿，姑娘长得倒秀气？”“孩子没毛病，就是脖子有点歪。”小娟是我的同班同学，听她们一说，她好像是常常向左侧头。每次跳皮筋看到小娟会想起她的秘密，每次开家长会看到她红鼻头的妈妈，会想起她的秘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想小娟知道这个秘密会难过，她妈妈会害怕。我永远装作不知道。后来小娟脖子不歪了，再后来她做了空姐。我想她应该知道那个秘密了。

  说谎是为了掩藏一个秘密，这是我对谎言最初的理解。

  小花园对面一楼住着一位裹小脚的老太太，她穿一身黑布大褂，坐在花坛边上，直勾勾地瞅着行人。我每次经过，她都激动地站起来和我说话。我仰脸看着她，不剩几颗牙齿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乌鲁乌鲁的声音。“奶奶，你讲什么？——我听不见啊——一句也听不懂——”我问我的，她乌鲁她的，然后她笑着朝我摆摆手，我说声奶奶再见，聊天结束。后来她突然不见了，大人说老人过世了，家里儿女孝顺，后事办的好。现在是孙子孙媳妇住这房子。

  我上中学，下晚自习天已经黑了。放学和一个叫宝剑的男生同路，他每天走到垃圾箱前，都要拿出饭盒倒饭。：“你一口都没吃啊？”“吃不下，带回去，我妈又要唠叨了。”他瘦瘦的，脸色很黄，轻飘飘能被风吹走似的，整个人和他的名字一点都不像。

  收好饭盒，经过小花园，我指给他看：“这里以前有位老奶奶，总和我说话，可我一句也听不懂。她生病去世了。”“她没有生病，是自杀了。”“啊？”“我听大人说，他家孙子结婚没房子，为老人的房子，家里天天吵，老人就自杀了。”

  宝剑拆穿了一个孝顺的谎言。

  后来，宝剑不上学了。我打听他班同学才知道他病了，听说是心脏方面的病。先天的，从小就在治，如今恶化了，不得不退学。我好后悔，应该揭穿他午饭的谎言！她妈妈每天打开空饭盒是多么喜悦啊，以为孩子好了呢。

  乘公交车上班，看到沿途防诈骗的宣传条幅“各种兼职先刷100返105，再刷10000返个0”“所有股票群推荐的炒股APP，让你转账的都是假的”“和你要验证码的都是骗子”比起那些文绉绉的广宣语，防诈骗是如此直白而迫切，可是还是有人上钩。

  我转身走出自动提款机安全门，看见一个女人握着一叠现金朝我比划：她指指手机，指指钱，又指机器。这是一位聋哑人，她给我看微信聊天记录，“帮我转1000。”哦，是要在机器上汇款啊。我指了下ATM机上的无卡存款选项，她立刻明白了。开始滑动聊天记录找对方卡号。“我想你了。帮我存200话费。”“我想你了。帮我转1000，急用。”“我想你了，帮我……”我嗅到了谎言的味道！他们诈骗聋哑人，即使被识破，受害人也不会讲出来。她朝我伸出大拇指，扣了两下，是谢谢我的手势。我急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和她“说”，她已经进了ATM操作仓，玻璃安全门自动上锁。我在外面拍着门……她听不见！

  慢慢的，我能看到谎言背后的秘密。能看懂公司里每次一头雾水的人事调动，他们是如何斗转腾挪、云山雾罩地掩藏利益的秘密。我自以为很“精明”，不会受骗了。

  “妈妈，我攒了六个学习币！”“小张老师给的？”“嗯。作业完成好的、考试好的、背诵过关的——只要表现好就奖励，等我攒够15个就能换礼品了！有铅笔、橡皮、书签——杜晓晨攒的最多，20多个了，我真羡慕她。她还没换礼品呢，她一定是想攒更多换个大礼品……”

  放暑假了，我收拾女儿房间突然想起来：“你的学习币呢？换礼品啦？”她若无其事地说：“都丢了！”“你怎么又乱丢东西！”“可能被偷走了吧。”“偷东西这种话不能随便说！你还是好好保管自己的东西吧。”

  晚上我忍不住问老公：“你姑娘说有人偷她东西呢？”“唉，孩子小，拿错了很正常。都差不多，拿混了呗。”

  一个知了声声的午后，我收拾完厨房经过老人的房间，听见女儿的声音：“姥姥，我告诉你吧，我那些学习币啊——都被罚回去了——我算术有错的——听写错了——外语没过关——”

  谎言，有的要大声说出来，有的不必戳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