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矮凳,塑料的,在西站大棚,办公居家过日子的部件,都能划拉着。头次买四个,二次买四个。粉紫绿橙,四种色彩,四星聚会。挺给力,结实牢靠,坐着得劲。
有个光脑袋的家伙走过来,问,能补胎不?我说,能。他往西头一指,说,那块儿,不远。我扭头,冲里屋喊,大师,补胎!大师的脑瓜儿,从四条摞垛的轮胎后冒出来,眼珠子睁溜圆,说,在哪,远不?我说,听三不听四,迈两步就到。大师气塞,嘁咕嚓的,拿十字搬手,拖拽架机,瞄着我没挪窝儿,咻咻地带上小美,去了。
隔街,对面,自诩全球商品折扣仓的福满G0,三层楼高的房顶,精薄的铁皮张牙舞爪,在六级风中零乱,看着吓人。真不像话,也没人管管,早晚是个事。
霍霍从厕所里出来,呆老半天,便秘,味大,里急后重,估摸腿麻了。唉呀,大哥呢?一眼看不见大法师,就丢魂。我说,补胎去了。刚说完,大师一手推个轱辘儿,一手拎着搬手,别别愣愣到门口了。小美去时空手,回时也空手,打气助威跟风团的。霍霍赶忙迎上去,接过活。这胖子,到勤快。
补胎的,跟过来,在轮胎展架边上转悠。问,米其林多钱?霍霍提示,是255/45R18的。我说,一千一百五。他说,四条?啥,这个叹词好悬从嗓子眼儿溜哒出来。不,是一条,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又说,玲珑,一千五,四条。他咕哝下嘴儿,说,一听这价,轮胎就不咋的。高不成低不就,要撂荒啊。没法,不好办,黄瓜粉皮凉办吧!
这节股儿,狗哥出现了。狗哥人长的方正,身材也直溜,配上黑色的西装,特出彩了。狗哥可非银样蜡枪头,人家是自力更生,努力耕耘的复印社社长。恍惚三秋不见,也难怪,疫情封禁,歇业蛰伏,人人平等。
霍霍嘴快,不用上发条,说,呀,狗哥,这些日子跑那去了?哗啦,狗哥的脸长长了,说,你说啥!就有点急头掰脸的意思。本来,狗哥的称呼,只限店里的人内部交流,偏偏,让霍霍一杆黑八,嘎嘣溜脆挑明了。扯不扯,没长护心肉,净干得罪人的活。如果,狗哥带上惠比特,搁我,放狗咬他。看情形,我忙接舌,勾索肚子里的贺,刷新话题。怎么,说到管税那个女的。狗哥说,退休了,前天打电话知道的。听狗哥一说,我这气呀!两个鼻孔往出穿,还拐带一张嘴儿。啥玩意,临了恶了店四条胎,一般的不要,只整贵的。微信上每每看到店讯,就问,你家能干这个呀,还能干那个呢!并非惺惺作态,等我明白,这动手的前兆,肠子都悔青了。狗哥说,我给过钱。我说,咋能这样!狗哥说,咋样!你是少见多怪,铰发店烫过头,雷屋请人吃了好几顿饭。我说,真他妈能霍霍人,全窝端杀手。
好几天,风不消停。靓马别墅北墙外,李子树的花,开的疯,开的洁白胜雪。风一撺掇,又落在下风处,掺着细沙砾,打着旋往屋里扑。扫了一茬又一茬,不当事。
车主问小美,前胎还能跑一万公里不?小美说,能。我过去相了相,说,据我观测,能跑一万五。车主说,这么精准吗!我说,当然。车主说,好,跑不到,我来找你,我说,就怕你不来。我拿起衔着气管的气枪,走向车的右侧。大师说,干哈,气都补完了。我拍拍发际线前秃的脑门,说,是呀,我让你补的,这豆腐脑,跑八家子水果市场去了。大师在右面卸轮,螺丝贼拉紧,纹丝不动。上大招,拿公斤搬子。给面,螺丝扣迎印而解。问大师,啥原理?大师说,一寸长一寸强,从屋里到门口,有个长管,稍稍弯下指头就0K。我说,啊,明白了,就是阿基米德那货说的,给我个杠杆——大师笑眯眯瞅着我,讨人嫌,抢劫了我的台词,说,就能翘动楼房。
来电,小美接的。昨儿,风行面包装的后挡风玻璃碎了。呛呛难免。车主要求换新,我们婉拒,理由,保漏水漏风,其余,交付时检验好,出门,抱歉,说不清道不白。之前那块残损的,我特意近前瞅瞅。右下角有个小指肚大的孔儿,然后整面的冰裂纹。觉着,人为的占比更重。例如弹弓。网上购,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没有不倒饬的,就差造人了。大师乐此不疲,下血本,弄了三把。在二楼过道半设箱,长方形的开口上扎个圆片,当击点。妙处,里面挂了布条,能消音。啪啪,天天张弓飞弹,准头噌噌飚长。铁珠落袋为安,也有漏网的鱼虾鳖蟹,滚到台阶上。反正,眼盲踩雷,够喝一壶的。那次,一个珠子回弹,蹦蹦哒哒,调皮捣蛋地朝做饭的赵四去了,吓了赵四一跳。赶巧,我见证了这场虚惊。
我说,大师,得正式地跟你谈谈了。大师心知肚明,来者不善,皮笑肉不笑。说,谈啥!我说,弹弓别打了,玩物丧志。信是,先扣个大帽儿戴上,嘁哩喀喳一巴掌儿镇住。大师,人家不吃这套,说,你下围棋,来活,两手小兜一插,站那像个橛子似的,好意思说我。反唇相讥,给我噎够呛,脸蛋子上挂了两朵光荣的小红花。我说,你就嘚瑟,你就拉硬,有你哭的时候。这个滚刀肉,后续有所收敛,但终没割了他的草、断了他的根。要说能整治他的,老郭称第二,没人敢拔头筹。老郭是怒江街上益顺修车店的店主,大嗓门,好拔犟眼子。每来,好捏箍大师,恏得大师一楞一楞的,大师几无还手的气力。他来,我就笑。没交上手,我就下钩上饵,看哥俩儿擦枪走火,戏大才精彩。干活流汗,说说笑笑,不较着累,喘几口气,收工打卡。
大师说小霍,下力全靠吼。不假,我也身在其中,经大师点破,就是那个路子。不过,我再吼也无用,尤其大检下调拉杆。常年累月不动,锈结成坨,松不开呀!上加力套筒,喷除锈剂,两把管钳子,能入脑的十八般工具,使出吃奶的劲,也是铁嘴钢牙,吱吱扭扭不松口,恨得我牙床子鼓炸髓儿。往往,我会息鼓,抓霍霍来陷阵。一米八的个头,两百四十斤的体重,什么罐头蛋糕可乐雪碧,虾条薯片苞米杨柿子,没有忌口的。实打实壮汉一枚,咋也比我这吃素的瓜秧子事半功倍。
体胖,汗腺就活跃。霍霍倾力用狠,上下便胀鼓的像龙猫。所以,大师的论语,有弦外音。空乏蛮力,穷其筋骨,还会说,告诉你几遍了。而大师闪亮下场,大概率也是一番苦肉战。面对大师,霍霍毫无脾气。大师技高唯尊,店里依仗的台柱子,就得看他眼色。大师矬,有肉,透着皮实。这身形,在修车行,是上好佳。
这风,打着呼哨,动地惊天。风口里坐着,满头是杂碎。不行,我得往屋里挤。撒摸一圈儿,一个个的,腚扎得都挺蹾实,没我的凳儿。赵四看出了玄机,说,少两凳子。我说,那去了?赵四说,丢了,往外拿,不知道收。我说,让风吃了。
对话,波及失物的对话,霍霍以沉默视之。店里住,责任是扩延的,风吹草动,支楞起那对招风耳收听。翻翻旧账,轮胎趾口刮掉皮,搬子丝刀弯曲,扒胎机鸟头护套无踪,刹车油壶摔裂,钢圈锣丝扭断,变电器集成盒砸碎,这些冤大头,在他的重手下致残。嘿嘿,斑斑劣迹,罪恶昭彰。
记得,霍霍刚来,拎着条状编织袋。五月,天热,满脸汗。走到店前,向我打听店址。我说,别找了,欢迎你!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接待嘘寒,纳闷,咋从六角形的中海广场方向来。看他轻车简从,准备不足,就在家里给拿了条褥子。睡着睡着,睡埋汰了,放洗衣机里囫囵个地搅和,完犊子,巴比Q,棉絮破马张飞结成球了。大言不惭地知会我,用洗衣机洗成这爷爷奶奶样。无语,我向住了,呆成狍子。
入职不久,霍霍就整出点风波。百万买房,千万买邻。健谈,好连连人,谁谁都自来熟,姨叔哥姐地叫。先前,那个黑武士女人送过霍霍饮料,还是红牛的,弄的挺亲切。她跟老头开辆黑色贴着车衣的马自达,右保险杠下面悬块红布条,写着“黑武士”。车位紧俏,求助霍霍,总在门前蹭地方。一来二去,就熟络了。
那天上班,搞过卫生,就看霍霍闪出门,往楼东首的佐客脚赶脚地去了。也不知,那根弦动了心思,我也跟着往外迈了几步。迎面,黑武士女人黑着脸撞上来。说,大哥,你家那个人有病吧!云山雾罩,不明就里。我说,怎么了?看我搭腔,释放不快的语气更重了。说,才刚问那小子,有车位没?他说自己找去,我是你家管家呀,气人不!这话还拖着余音的尾巴,霍霍已虎虎生风赶过来,舞马长枪,暴眼环睁。吼道,管天管地还管你拉屎放屁呀!听这话,山不崩、水不干才怪。果然,黑武士女人指头戳着霍霍,调门高了八度,说,小逼崽子,你咋说话呢!霍霍说,妈的,我就这样说话,找削哇!作势往前拱。黑武士女人怎甘下风,也往上踊,说,你妈的,过来,打我个试试!鸡毛了屌,满天横飞。我夹在中间,防火隔离带的角色,左拦右挡,辛苦倍尝。明镜的,我抽身战场,他俩的气焰马上会萎萎。就跟两狗打嘴炮,越往后拽绳越咋唬的欢实,一放手,嗷嗷的呼天抢地,出神入化的默契,嗖的一下,大眼瞪小眼了。闲人多,瞧热闹的人也多,还好,不见路人,但纷争惊动了赵四、大师与小美。他们围过来化解,并没拉偏架。我吁了口气,平复了下攻心的急火。霍霍被连拉带拽劝回了店里,我还得履职善后的义务。
黑武士女人接下来跟我说的,应该涉及隐私。说霍霍,晚上给她发过微信,问老头在家没?这啥意思,让我老头看见,我咋解释。听了,真的,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只能笑,微微的浅笑,硬邦邦地挂在嘴角,一点点地漾开,尽量挤出表情去回应。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那怕一两句藉慰的词语都无法组织。真假,只能求证当事人,或调取微信记录。是非染上暧昧,一是猎奇,再是远离别惹上骚。
经了这事,霍霍的情绪是外甥打灯笼,照旧我行我素。没办法,霸王硬弓,日子得过,工作没完,早上洗脸,晚上刷牙,吃喝拉撒。时间就是淡忘记忆的药,忘川的水。
没挂标的白色大吉普,车主是个光头。校完定位,导引送客。大师说,现在都剃秃子。我说,触景生情了,留那么多烦恼干吗!大师说,对,头发长,见识短。恰好鼻孔堵塞,就往地上醒了,眼帘前晃动出闪烁的小星星,是擤过猛了。唉呀!赵四惊呼。大师说,可不,又往地上甩垃圾了。
其时,霍霍也是个秃子,且发顶寸草不生。不用问,八九不离十,来自上辈的DNA。肚里兜不住二两油,他还是竹筒倒豆子,坦白从宽了。他脑袋剃得勤,十天就差不离。一旦浅草微芽,头上就显出泾渭。我说,你买个电推子,用卡尺,一秃噜,齐活,花那冤枉钱干啥!我就自己整。摸摸脑壳儿,老鸹子落猪身上,鄙人,嗯,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秃子。
这风,刮出了国际水准。从六级升到八级,气象台说,局部有十一级阵风。我在车里听FM98.6交通广播,提醒,要特别注意:广告牌,年久烂根的树,玻璃幕墙,还有尽量避免高楼下行走。这些超常自然现象的频繁出现,人身,个人及公共财产的风险,增加了不确定因素。
霍霍的家在海城。并不陌生,除了它不靠海而叫海城的名声,我曾有一个昼夜的涉足。
追款,随从以前公司的前辈,姓郑,人小鬼大那种。行前,向我灌输,那里有人迷药。阴影的面积,多少担了些。晚上到的,黑灯瞎火,瞅不清啥,人影幢幢,寻家旅店宿了一夜。翌日早起,郑告诫我,少说话。从他眼镜后面飘出的,是一缕犹疑迫切的神色。是城乡结合处的平房区,走街过巷,拐弯抹角。躲债的不卖轮胎,跨界养狗了。寻到这儿,来自行里人传递的情报。真实度,不用我操心。开眼了,谁没见过狗,但真没面对面见过这么大的狗,许多条。挨门连户,院子又阔。链子拴的,铁条笼子里圈的,还有盖成棱角齐整的狗舍。这种狗叫大丹。我的记忆不差的话,在福尔摩斯系列探案里,身为凶手的作案工具,在月黑风高的暗夜,循着人的气味,恐怖的咬合力,把人的躯体一块块撕碎,成了夺命嗜血的恶魔。它眼瞳射出的幽光,毛骨悚然,对我,是梦魇一样的存在。硕大的程度,前腿高抬,拔立的标度,有一米八上下。陌生脸孔的出现,只是抹两眼罢了,不吭一声。我还是怯场,闪闪缩缩,交流彼此的眼神,跟克里斯蒂描述的完全不合牙。走进人家的屋里,有条趴在笼子里的丹犬,在滴吊瓶,用的是先锋,贵药。无力不起早,费嗑儿就是狗尾续貂,从狗头到狗腿,身上的每处部位都发散着浓烈的钱味。
我光顾着看狗了,正事八字没一撇,目标根本没出现。竹蓝打水,草草打道回府,这趟差在我后来的回忆中,实在拾拣不出细节的不适,印象,只有大丹犬的伟岸。郑,我的这位前辈,跑路了。莫名的惊诧,还有他出走前的刻意表演。在宿舍,用洗衣机洗好衣服,甩干,一件件抖搂平整,有序地晾在阳台的衣架上,简单的设计,然后从容地离开。楼下的角度斜望上去,衣物一目了然。大家发觉,时间已无争分夺秒追他的余裕。带走了一屁股烂账,只有他能说明白。给他擦屎儿,还去了黑山讨债。老婆给避而不见的老公挡枪,和言、吓唬,百无一用,油盐难进。归程的客车上,看着车窗外肃杀的冬天,冻土,光秃的柯枝,几只饥饿的老鸦哇哇地叫着。这地方,以前那场阻击战打的属实惨烈。不长眼的弹炮来回击射抛飞,断臂残肢,血肉模糊。山都削平了,白骨成冢。
过了些日子,在中山路体育场长客站,发现了郑的形迹。离着十里地,隔着数以万计的建筑物,四通八达的长路横街,神乎其神,谁看见的呢?我与经理打车,急速曹操地赶去,结果,他又在空气中消失了。我俩目光的空洞与茫然,到底是喜是恨,默语的互视中,答案在尘灰中同化作袅袅的青烟。
霍霍说,哥,你还去过海城呢!我说,有啥奇怪,我去过。他说,海城有三大户。我说,不知道。他说,东尚西尚老尚家、毛祁老吕家、王石老闻家。我说,这咋讲?他说,尚可喜,王爷;吕正操,上将;闻世震,省委书记。他脸上洋洋洒洒着自得。我哈哈一乐,说,霍家也是大户,津门霍氏元甲。
没打一声招呼,阿亮养的猫跑了。鸡心、鸡胸脯可劲造,一个饱三个倒,暄乎的大床睡着,差啥,就差让媒婆说个正点的媳妇了。白眼狼,负心汉。半月了,生不见,死不见,心里毛毛拉拉的。在时,捋一捋柔顺的毛,撩着它张牙舞爪,冷不丁下口含着皮肉,特解压。缘起缘灭,在时序中阴晴不定。
走进一部店,看大白夫人怀着只白猫,咯噔,以为浪猫迷途而返了,待仔细瞧,眼的一圈是灰毛,鼻头也是灰不溜秋的,活脱一张猴脸儿。还是只小崽儿,原来风马牛不相及。
大白夫人稀罕的乐不可支,问我,这只猫好看,还是丢那只猫好看。我说,这只好看。大白夫人说,当然了,这只花了四百七,以前那只是三百,钱决定了颜值哩!我说,应该是这个理儿。她说,外面的风还大不?我说,小多了,狂风怕日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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